一百年前,80%的中国人是文盲,农民保守无知,他们不懂民主,甚至可能反感民主;一百年前,国破民贫,许多人连生存都关心不过来,更无暇关心政治;一百年前,中国是农业社会,市民阶层少,似乎难以形成自治社会……这些,我们可以从美国传教士明恩傅一百年前写的《中国人的素质》一书中管窥一斑。结论是,按照“中国人素质低”的论调,一百年前的中国根本不具备实行民主化改革的条件。
但历史清晰地写着,一百年前,低素质的中国人开始了宪政改革,即清末预备立宪。宪政是指以宪法为前提,以民主为核心,以保障人权为目的的政治形态或政治过程,宪政的本质是限制政府的权力,维护公民的自由和权利。实行宪政必然要遵宪法为国家根本大法,但有宪法的国家未必就是实行宪政,宪政是实践、制度。清末立宪,是要建立“君主立宪”,即保留皇帝的“民主制度”,这对于皇权专制,就是伟大的民主化改革,预示着无限的希望。
我们现在讲清末预备立宪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腐败、落后、封闭的清王朝和专制制度在西方文明,尤其是外国的坚船利炮面前摧枯拉朽,让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日益感到再不进行变法革新,满人统治将无法维系下去,皇权将难以为继。戊戌变法就是在得到慈禧太后的首肯之下进行的一场维新运动,目的是自强。甚至可以说,慈禧还表现得相当激进,她对光绪皇帝说,“今宜专讲西学”,大有连老祖宗的中学都抛弃之嫌。但是,当慈禧太后看到自己的权力受到威胁时,又亲手毁掉了这场改革,即便这样,仍然没有抹掉她内心的危机意识和变革想法。
1900年,慈禧太后抵制不平等条约,对西方列强的冒险一搏以失败告终,八军联军侵华,给中国带来灾难性的危害,联军攻入京城,火烧圆明园,慈禧太后本人连同皇室成员仓皇逃亡西安。这一次,一个泱泱大国的最高统治者如同丧家犬一般逃亡,自己的皇宫、御园被攻被毁,内心的痛切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加之这一次国家凄惨劫难,让国民们普遍对朝廷振兴国家、抵御外侮的能力丧失信心,更加坚定了慈禧太后变法自强、力挽危局、收拾人心的决心。
1901年1月29日,慈禧太后发布了第一道变法上谕,其中写道:“我中国之弱,在于习气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庸人借以藏身之固,而胥吏倚为牟利之符。公事以文牍来往,而毫无实际。人才以资格相限制,而日见消磨。误国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
“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着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了诸人,或求诸已,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修。各举所知,各抒己见,通限两个月,详悉条议以闻。”这就是清末新政的开始,是一次知耻而后勇的自我挽救行为。
这个上谕继续了戊戌变法的目的——自强,方法是“取外国之长,去中国之短”,确定要对中国当前的政治体制进行改革,并且在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事、财政等方面展开。应该说新政的推行让国家呈现一片崭新面貌,如若长此以往,未尝不是国家之幸。
新政推行不久,爆发了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很多人都没有想到,俄国被日本打败,一时舆论沸腾:“此非日俄之战,而立宪,专制二政体之战也。自海陆交绥,而日无不胜,俄无不败,于是俄国人民乃群起而立宪之争,吾国士夫恍然知专制昏乱之国家,不足容于清明之世界,于是立宪之议,主者渐多。”
总之一句话,就是将两国交战胜败归因为政体不同,日本的立宪政体优于俄国专制政体之故。中国要想成为强大的国家,抵抗西方列强侵略,唯有立宪,一时间,“上自勋戚大臣,下逮校舍学子,靡不曰立宪立宪,一唱百和,异口同声”,全国上下都意识到,只有立宪可以救中国,催促朝廷赶快立宪。
于是,慈禧太后派载泽、戴鸿慈、端方、李盛铎、尚其亨为考察政治大臣,考察日、英、美、德、法、奥、意、俄、比诸国的政治。考察大臣回国后,四人(李盛铎留驻比利时)“皆痛陈中国不立宪之害及立宪后之利”,一致认为,中国舍立宪而外别无他途,特别是载泽,他是慈禧太后的亲侄女婿,又为皇族中人,他在给慈禧的密折中说,立宪有三大好处:“皇位永固”、“外患渐轻”、“内乱可弭”,很容易得到慈禧的信任,于是清廷下定决心,预备实行宪政。
很自然地,“立宪国之法,与君主国全异,而其异之要点,则不在形迹而在宗旨。宗旨一变,则一切用人行政之首,无不尽变”。在决定预备立宪之前,统治高层有过多次激烈的辩论,辩论涉及方方面面,其中有一条,就是立宪会不会受中国人素质低的制约,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在统治集团内部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辩。
1906年8月27日,清廷为要否立宪,立宪有无利弊进行过一次廷辩,从现在公布的档案看,其中对国民素质与推行宪政的关系有过较为集中的争辩。
这个话题首先是由尚书徐世昌提出的,他说“逐渐变更之法,行之既有年矣,而初无成效。盖国民之观念不变,则其精神亦无由变,是则惟大变之,乃所以发起全国之精神也”。意思是,渐进式的改良(洋务运动),我们已经实行几十年了,并不奏效,就是因为人民的思想观念没有根本改变,所以,要改变这种局面,就要动大手术,要立宪,而立宪,就是要从民众的思想观念着手,开启民智。
对此大学士孙家鼐表示赞同,他说:“如君言,是必民之程度渐已能及,乃可为也。今国民能实知立宪之利益者,不过千百之一,至能知立宪之所以然而又知为之之道者,殆不过万分之一。上虽颁布宪法,而民犹懑然不知,所为如是,则恐无益而适为厉阶,仍宜慎之又慎乃可。”意思是说,民智未开,现在搞立宪还不是时候,强行推出,遗害无穷,要慎之又慎。
政务处大臣张百熙接着这个话题说,“国民程度,全在上之劝导,今上无法以高其程度,而曰俟国民程度高,乃立宪法,此永不能必之事也。予以为与其俟程度高而后立宪,何如先预备立宪而徐施诱导,使国民得渐几于立宪国民程度之为愈乎”。张的意见是,民智之开是施行宪政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如果要坐等民智开放到适合立宪才搞宪政,那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尚书铁良对国民素质之低也颇为担忧,他说:“吾闻各国之立宪,皆由国民要求,甚至暴动,日本虽不至暴动,而要求则甚力。夫彼能要求,固深知立宪之善,即知为国家分担义务也,今未经国民要求,而辄授之以权,彼不知事之为幸,而反以分担义务为苦,将若之何?”还是担心国民素质不达标,所以民众并没有主动提出要民主要宪政,现在强加给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接受或是搞得好呢?
袁世凯虽然承认铁良所说的现实性合理性,但他认为:“天下事势,何常之有?昔欧洲之民,积受压力,复有爱国思想,故出于暴动以求权利。我国则不然,朝廷既崇尚宽大,又无外力之相迫,故民相处于无识不知之天,而绝不知有当兵纳税之义务。是以各国之立宪,因民之有知识而使民有权,我国则使民以有权之故而知有当尽之义务,其事之顺逆不同,则预备之法亦不同;而以使民知识渐开,不迷所向,为吾辈莫大之责任,则吾辈所当共勉者也。”袁认为,既然民智未开,吾辈就理当为民开智,而不是坐等,不主动开启民智而坐等民智自己开化,那是不负责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