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比喻,辛亥革命是这么一回事,先知先觉者唤醒了几个浅睡的后知后觉者,从铁屋身上撬开一个仅够容身的出口,一起跑了出来,然后自称打破了铁屋子,而实际上,铁屋子里的大部分人并没有被叫醒,还在呼呼大睡,没有跟随他们一起逃出去建造新房子。而那些精英分子动手建起的新房子由于缺乏民众的参与和保护,很快就被“拆迁队”的人赶过来拆得精光,反过来又把那个铁屋子修复加固起来。
这个比喻可以这样来解读。辛亥革命是一次中国精英分子(革命党人与立宪派)领导,利用旧官僚、新军力量,缺乏底层民众广泛参与的革命,其民主政治模式是按照少数精英分子的意志建立起来的,准确地说是精英分子依西方民主政治那个葫芦,画中国民主政治这个瓢,贩卖他们从书本上学来的关于民主政治的ABC,其建立的民主政治只能被称为“精英政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20世纪的中国,中国民主启蒙的任务远没有完成,认识民主的是极少数精英分子,而真正懂民主的更是少之又少,像梁启超、严复、胡适这些人真是凤毛麟角。从数量上说,少数精英分子与四万万中国人相比,真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依靠零头一样的人来推进有千年专制根基的中国民主政治,真的有点蚍蜉撼大树。须知,民主化的过程其实是力量对比变化的过程,即民主力量壮大并压倒专制力量的过程,期望强大的专制独裁者良心发现,将自己的权力拱手交出来给民众,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辛亥革命的胜利来得太突然,只能由这些稍通民主政治的少数精英来描画设计中国的政治蓝图。而且这些精英分子大都有“治国平天下”的使命感,以天下为己任,喜欢为民请命,代民行为,自认为代表着“天下”的利益,较少考虑民众的意愿,他们的思维模式本身就带有非民主的特性。其实呢,在民主代议制中,人人有选票,除非授权,不需要别人来代劳,精英分子也只能代表自己的利益诉求。但长期处在专制统治之下的普通民众,限于知识和生活水平,无力也无暇提出自己的民主诉求,主张自己的政治权利,构成平民政治生态,这就是精英民主冒出来的原因。
可是精英分子很快就发现,精英民主看上去很美,实际上是不太靠得住的,也经不起独裁者的打击。辛亥革命之后,用许多革命志士的鲜血换来的民主共和制度,在袁世凯的一步一步摧毁之下,最后连个空架子都难以为继。这实在是因为精英民主只是少数精英分子包办的民主,缺乏民众的广泛支持和认同,不能在整个社会形成共识而变得曲高和寡,不论精英们如何嘴不离民主,说得滔滔不绝,民众都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精英替民众包办民主,像家长替儿女包办婚姻,不管儿女喜不喜欢对方,甚至儿女连对方长得什么样,是否缺胳膊少腿都不知道,都被一句“为了你好”打发掉了,被塞给了你,过不过得好,那就是你们的命的问题了。
于是精英分子还发现,民众没有觉醒没有参与,民众非但没有变成国家的主人,非但没有获得民主政治的幸福,甚至还会成为专制复辟的重要支持力量,就像很多民众“劝进”袁世凯称帝一样,这样,精英民主就很难搞下去了。所以讲,在专制势力非常强大的情况下,搞精英民主是很艰难的,只能搞平民政治,政治为了人民,属于人民;只能搞平民民主,让人民从民主中获益,让民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他们不能或缺的大米、水和空气,只有这样,真正的民主政治才能在中国落地生根。
第三个比喻,辛亥革命或许没有完全打破那个铁屋子,但确实让不少人逃出了铁屋子,并建立了新房子,只不过这新房子很难说适合于人居,但绝对比令人窒息的铁屋子好,并非是一个禁锢的黑土房,只是,人们因为不满意而将其视同铁屋子一样的东西,大有错杀之嫌。
这个比喻可以这样来解读。由于中国人对民主缺乏经验,却又对民主抱有十分美好的幻想,以为一民主一宪政,国家马上焕然一新,就像阿Q幻想革命成功之后,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在专制主义已成国民思维定式的国家,这种想法太过于单纯了,太过于理想了。事实上,民主政治只是迄今为止比较不坏的制度,并非十全十美,民主政治像其他任何政治形式一样,不可避免地有某些弱点和弊端,这也反证了为什么其他的政治形态能够反复存在,就因为它总是或多或少有一些优点,而这些优点被统治者需要着,也可能被民众自觉或被动地需要着,否则就毫无存在的必要了。
但民主却可能变成最好的制度,因为,民主的核心无非两点,一是对公权限权,保证了公权力不能为所欲为;二是对民众放权,保障了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和监督权。做到了这两点,执政者就不大可能往专制独裁上滑,即便滑过去了,也能够及时发现和纠正,大不了不让执政者再为民众打工而已。
民初的民主共和办得确实没有人们最初期盼的那么好,有阴谋杀人的,有议会打架的,有府院之争的,有政党扯皮的……这毕竟是初试民主,就像小孩子学走路,哪有不摔跤的道理,只有让他不断地摔跤,然后才走得稳走得快走得好。民主的理想主义者容不得这些,他们想孩子一学走就会,一走不好就不让学,那就只能回到专制里去打转,永远也走不出来。
现在,我们必须要清楚几点:一、民主不是十全十美的;二、独裁也会披着民主的外衣招摇过市;三、只有在民主中学会民主;四、要相信人民能学好这个与他们利益攸关的东西;五、民主有初级班与高级班,不可能一口气吃出个大胖子来。这几点看似平常,但十分重要,我相信,如果能够得到理解和执行,经过思想启蒙和制度改革,中国的民主是可以建立起来的,中国人不比任何其他国家的人愚笨,何况民主本就是最适合于笨人的政治,最怕的,“是有不少的人自以为眼界变高了,瞧不起人权与自由了,情愿歌颂专制,梦想做独裁下的新奴隶!这是我们在今日不能不感觉惭愧的”。(胡适《双十节的感想》)
在回望辛亥革命时,细想这三个比喻,真是不好用突围成功还是不失败来界定这场革命,我更愿意说这是突围的又一次伟大尝试,留给后人太多的经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