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在自己的父皇跟前站了许久,也不见景明帝抬起头来看看自己。
“父皇现下若有公务,儿臣便先行退下了。”晚桑并不知道自己的父皇在打什么算盘,但他也不愿像一座木像似地呆立在这昭阳殿上,浪费大好时间。
“你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景明帝停下手中的笔,言语中似有一些苛责。
晚桑不置可否。
“你在外玩了这么些日子,马上就要及冠了,是时候回来帮父皇的忙了吧。”景明帝的目中掩藏了些许疲惫温情。
“不是还有二皇兄吗?何必拖不思进取的儿臣入朝堂。”
“你二皇兄自有他的事务和操劳之处,你也快到及冠之年了,应该开始学会负起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景明帝对晚桑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颇有些头疼。
“儿臣并不喜这些朝堂政务,官场勾心,父皇何必非要强迫儿臣去接触这些让儿臣厌恶之事。”晚桑知晓自己的话会惹得景明帝动怒,却仍然不吐不快,有些激进。
“混账,你一句不喜便可悉数撂下。难道吾与你二皇兄便喜欢这些糟心的政务,被朝堂之上那一群儒士言官揪着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意有所指的骂?”景明帝音量陡然升高,以至昭阳殿外侍立的一众宫婢内侍对这些斥责之声清晰可闻。
晚桑并不接话,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和神情,目光却平直地望向景明帝,让人捉摸不透的是,他的目光似裹着一层雾霭霭的阴翳,恰如那暮春时分的朦胧细雨,若不仔细瞧,那眸子里潜藏的一丝漠然就可以轻易被略过。
晚桑忽地笑了笑,嘴角扯出了个一如往常的笑容,只是眼里不见半分真切笑意。
“父皇何必如此耗费口舌同儿臣讲这些大道理?”他似乎是听到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于父皇于皇兄于儿臣,皆无甚用处。倒不如放儿臣海阔天空,游恣野陌,也算是遂了儿臣与母亲,与皇兄的心愿。”
景明帝眼神有一刹那的悲恸,但昭阳殿内烛火晃动,并未让晚桑瞧见。
他捋了一口气,才稍稍平静下来。“你皇兄和母后能有什么心愿,自是如吾之心,希望你能有个皇子的样子。”
“父皇知道儿臣说的是哪位母亲。”晚桑知道景明帝心中的那块横亘在心里的伤疤在哪里。
“够了,今后就呆在博渊阁内好好听各位老师教诲。没有吾的允诺,不得擅出皇城。”景明帝不欲顺着晚桑的继续这个话题。“你退下吧。”
“儿臣...遵...”晚桑心中郁结了一口闷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并不担心什么,若他想走,这世上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
晚桑不再去看景明帝脸上的表情,面色回霁,大踏步地走出了昭阳殿。
昭阳殿外,一众内臣正在凑在一起,一铲子一铲子地清理几欲没膝的积雪,并未注意到这边罕见踪迹的三皇子与他素不对头的二皇子碰了个正着。
“三弟...”
晚桑登时转身,想装作没看见末止,然后再若无其事的离开,结果还是被眼尖的二皇子看见了。
“二哥。”周遭并不寂静,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侍人仍在费心地清理地上的一片积雪,一点一点地,皑皑覆盖除去,逐渐露出了砖瓦的本来灰涩模样。
“你似乎在避我。”末止眼神犀利,然而并不伤人。
“皇兄未免多想了。”晚桑笑的一脸和煦,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冰凉,他捏了个拳,企图在宽袖中汲取些温暖。“皇兄近来可好?”
末止也不戳破晚桑转移话题的目的,絮絮道;“尚可。”
空气就此凝结,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颇有默契的各自把目光放到了别处。
“皇兄若是没有别的事,皇弟就先行告退了。”晚桑终是忍受不了当下的尴尬。
转身,抬步,忽地身后有轻唤声,声音里裹挟着一丝自云端涌来的寒气。
“桑儿...”
晚桑转过头来盯着末止,他并不确信那一声‘桑儿’到底是突然迸发的记忆对于他的欺骗,还是真真实实地发生在刚才。
末止想要压抑住胸腔里火热的跳动,他感觉自己的勇气随着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一齐融进了迷离白气里,然后被冰冻成凛冽空气,再不复有一丝痕迹。
“你这次什么时候离宫?”末止本来只是想要问晚桑此次回来会待多久。他知道晚桑不喜欢待在宫内,也知道晚桑不喜欢待在宫内的一大半原因是出于对他自己--这个二哥的厌恶。可是不知道怎么,话到嘴边,却陡然变了一层意思。
他自是看到自己的弟弟眼中燃起的,那一团浓重的轻蔑,像是看者一只从阴暗地底钻出的,无法不令人厌恶的硕鼠。末止也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皮毛油腻,愚蠢低贱的鼠类,无所遁形。
“皇兄可放心。“晚桑轻笑了一声,然而只是扯了扯嘴角。”不管皇弟在这巍巍宫墙内是待到海枯石烂,人见人嫌,还是离宫三日,五月,七载,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会抢了皇兄的位置。”晚桑平淡的语气很容易地就隐藏住了心底的低落。
语罢,不给末止回复的机会,便踩着步子径直离开。只是那些雪地里身着鸦青色衣袍的宦者的存在,在此刻太过突兀,鲜明地让晚桑意识到自己的那么一点举重若轻的自尊和骄傲,在这囚笼般的皇城之内,实在是尤为可笑。
然而他不知道有一个身影,同他自己一样寂寥,无法辩驳,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