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铭自嘲地笑着,两眼放空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其中似有丝丝怨恨不甘从眼瞳深处逐渐蔓延,在幽暗的牢房里显得十分渗人。
“一户穷苦人家,粮食不够了,就得减掉几张嘴……我四岁就可以烧火了,那老头看差不多了,就给我插根草标,二两银子给了那老女人。”
这个老女人,说的自然就是杨母。
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卖到人家去当个小厮奴才,却没想到是更可怕的深渊。
“你们知道吗?他们训了我一年,在我差不多六岁的时候,把铜钉活生生钉进骨头里,那是真的疼啊……连麻沸散都不给……我哭,他们就用帕子堵住嘴,七十二关节,七十二铜钉,到现在,我腿上的还没拔出来……”
“那就像一种埋在你肉里的蛀虫,不咬人,但它就是在那。然后我才知道,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就想任人摆布的木偶,在操控下表演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戏码,给台下的那些贵人逗趣。等什么时候坏了,就不需要了。”正说着,杨铭却突然笑起来:“你们捞起尸体的时候有没有吓一跳?我刚开始看到的时候也害怕,可是我更怕,怕我早晚要变成那样,连全尸都剩不下,变成鱼虾的腹中食。”
于是,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到班主身边,不哭不喊,只是磕破了头,跟班主说,他可以好好处理那些“废物”,保证谁也看不出来,谁也查不到。
“为了这个,我在他身边,伺候了将近半年。”
能掌管这样一个戏班子的人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见识的也不在话下,简单的伺候,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
秦聿和魏沉自然是听出了其中暗含的意味,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又沉默着继续听他说。
他果然做到了,刚开始的时候手还是很抖,他害怕,可是他更想活着,哪怕苟且偷生如蝼蚁。班主见他有几分机灵,便也应了,将他扔给杨母,一路从漂泊不定的河上辗转到桃花县,见到何崇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人和他是疑惑的。
那样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的他作呕。
他忽然不说话了,房间里的人皆是沉默下来,似深思,又似被他所描述所震。
沈音容只知杨铭为戏班子处理坏掉的“木偶”,却不知如此罪大恶极的职位竟是来的如此艰难和不堪。
魏沉眸子闪了闪,接着他的话冷声道:“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活不久了。”
杨铭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上的斑驳狼狈,嘴角僵着动了动,到底是没能笑出来,眼底的疯狂逐渐灰败:“是,我染了病,快死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可是他们还活着,怎么可以呢?不可以的。既然天道不公,我便当他们的天道,做他们的地狱……我要他们人头落地……”
沈音容皱了皱眉,却是忍不住问出声:“你做这个定然是能积攒自己的人脉的,为何不暗中将他们弄死了事,还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万一,万一三年任期过后来的却是和何崇一样的,岂不是都打了水漂……”
其实她这话是有几分愉悦的,然而却并非没有道理。
杨铭笑了笑:“你以为戏班子为什么能这么长久?”
秦聿嘴角抿了起来。
为什么?自然是有大人物在背后撑腰,所以这戏班子才能这么长时间都没被挖出来,除了自身行事谨慎之外,还有其中暗藏的关系网。
“想要打垮他们,自然是得更大的人物出手,您说是吗?魏世子。”
此话一出,当下牢房众人皆惊,只除了一脸淡漠的魏沉和笑眯眯的秦聿。
原因无他,魏沉到此地任职时对外宣称他是当朝新晋状元郎,不知是何等缘由才到了这地,虽说桃花县的口碑很是不错,但顶了天也只是个小县城罢了。
虽然帝京的人知道魏沉是庆阳侯世子,但也传不来这边的小地方——除非是刻意为之,至于为何刻意,那就不言而喻了。
为了防着他。
然而竟是没防住杨铭在抛尸的时候做了手脚,大概那戏班主也没想到会是这条温顺了十几年的狗突然反咬一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魏沉已经敏锐地盯上他们了。
沈音容心下却是惊了不少。
她知道魏沉身份定是不简单,却没想到竟是个世子爷,那是她从来没接触过的尊贵身份,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了,毕竟魏沉这人与生俱来的贵气可是有目共睹的,藏都藏不住。
那秦聿想来更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了。
但沈音容心绪繁乱并不止是因此,更多的是杨铭刚才说的话中暗含的意味。
那戏班子是有大人物在撑腰的。
她忽然后背生凉。
秦聿在旁边,自是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无所谓地笑笑,上前温声道:“别怕,那些人斗不过你家大人的。”
沈音容愣了愣,抬眼看了一下那边面无表情的魏沉,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她自然是知道的,纵使这些日子险象不止,但也总是被挡回去了的,只是沈音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乱。
也许真的是后怕,又或许,是心悸于这时下的权势逼人,还有那些为满自己私欲而枉顾他人的人。
房间里短暂的沉默后,杨铭突然抬眼,嗤笑道:“还有一事,大人方才说,我和那老女人为何会选择杨父成为一家人,原因并无其他,不过是倒霉二字罢了。他那宝贝儿子杨安也倒霉,被接回来不过半月,就看到我们的手段了,被吓得不清,杨父狠心给他灌了药让他忘了所见,然后,一命换一命。”
他说的云淡风轻,眼前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的夜晚,那男人满面悲切地跪在杨母和只有十岁的自己脚下,不断地磕头,哀求……
“如今,该说的我也说了,该查的大人想必也查到了……只求大人,给个痛快。”
魏沉敛下眸子,微微颔首,而后转身便走,临了顿了顿,丢下一句话便带着沈音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并非天道不公,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过是你没能等到罢了。”
离开牢房后很久,沈音容耳边都还在回荡这句话。
忽而她想起什么,惊恐抬头:“大人!我们拿的花!”
是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于猝不及防,她方才想起那朵来之不易的花。
魏沉低头看了她一眼:“无碍。”
人已经抓到了,所以那花还在不在,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魏沉这么想着,却是准备直接带着人往衙门而去,秦聿眼看着路线越发不对劲,连忙将人扯住:“哎你往哪走呢,你是铁打的也不能不吃饭吧,你不饿小丫头还饿着呢!”
秦聿是清楚这人的,要不是真饿了,他可以为了公务丢下吃饭,自己还不止一次笑话他跟辟谷似的。
魏沉没说话,却是马上转了方向。
饭桌上,沈音容不免问起昨日她昏过去之后的事。于是不等魏沉开口,秦聿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何崇那老贼被本公子逮回来了,他所带的那些船队也都被拉上岸,该下狱的一个没跑,还有那戏班主,刚开始死咬着不说,后来手下扛不住,一下交代了个干净……”
原来这戏班子是有一艘大画舫的,专门表演这真人木偶戏,当然,想要看这戏也得摸些门路,不外呼大量钱财,又或是手里捏着些权的,而据那人交代,戏班主是直接听命于何崇,时常游荡在各县,除了收敛钱财,还有就是给自己积攒人脉,想要往高处爬。
这也无可厚非,光从何崇的那些手段来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不过他也真敢。
不过秦聿没说的是当时将何崇丢下的那帷帽男子,这个戏班子每年所得钱财不在少数,如果只是何崇一个知县,定然是做不到这么大的,他背后定然还有更大的线,只是如今,暂时不能打草惊蛇罢了……
说话间,小二已经招呼着把菜都上了,一时间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沈音容的肚子也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
她瞬间面色爆红,低下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也太丢人了……
“吃吧,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唔……”
吃过饭,魏沉要回衙门,沈音容却说相去杨家看看。
这么大一番变故,杨安也不知以后当如何。虽然两人交情不算深,但沈音容还是记着这个自己唯一的玩伴。
在夭夭不见之后。
秦聿不愿去衙门那死气沉沉的地方,自然是自告奋勇地跟着沈音容,美名其曰保护她的安全。
魏沉皱了皱眉,没等他说些什么,秦聿已经带着人跑了。
魏炎在身边看着自家主子有些莫测的脸色,默默地为秦聿祈祷了一番。
杨家已经乱的不行了。
昔日的两个主子,一个死了,一个却是莫名其妙地下了狱——杨母的事至今还没公审,因此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是翻了什么罪。
为数不多的大院子里此时更显空荡,院门大开,房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搜罗走了,有风吹过,荒败之象扑面而来。
多么讽刺,外面热闹冲天,这处却是凄凉无比。
找到杨安时,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看见沈音容,他有些意外,却是难得勾起一抹笑:“阿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