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暴雨已过去了几天,但一路上仍能看到多处街道积水未退。尤其是低地段的人家,二楼以下依然泡在水里,建筑外墙上已浸出了明显的水线。
城里的排水系统无法发挥作用,反倒成了河水倒灌的帮凶。
她看向车窗外,窗玻璃上隐约映着驾驶座上方古遥的影子。
若西泽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没有回小舍。古希里对他的去向只字未提,苏曼的重点都在夏可身上,她自己又不好意思问。他不在,夏可也不在,当司机的重任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方古遥身上。她从来没见他开过车,跟西泽和夏可比,明显生疏得多,速度自然也慢许多。
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国家第一机械厂的研究所。古希里说之前讨论过的一些新设备做了试验品出来,想让她去指导一下。
指导?听到这两个字,她就头疼,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她哪有什么本事指导呢?自己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个数吗?可古希里说这毕竟是她提的建议。没办法,就当来参观了。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更不要问她什么问题。
为了不至于太丢人,她这几日每晚趁苏曼睡着,就躲在被窝里用百多语恶补知识。相关的原理、实物图像、结构……反复地学,脑中不停地模拟着,只求别说错了话,贻笑大方。
古希里是知道她的真实情况的,可别人不知道啊。光以方案和图纸来看,大概会以为她是什么厉害的工程师。这样以自己的名义使用别人的成果,她这算是偷吧?
再说了,别人见了她会不会很失望?会不会起疑心?就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想到这,她紧张地搓着双手。
今天穿的是偏男性的衣服,她又是短发,大概会被当做一个男孩吧。特意打扮成这样,不知道是为了掩藏身份,还是为了消除性别偏见。
以她所接触的来看,这个世界,女性还并未完全自主自由。但具体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中,还不清楚。
说起来,她至今对这世界还是一无所知啊。就连常识性的认知都还没有达到吧。
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方古遥猜她大概有些紧张,且路途遥远使得她开始觉得无聊了。
他试图缓解她的无聊:“就快到了。路不好走,绕了远,我又不熟练,时间有点长了。”
她立刻坐直,目视前方:“没事。”
“会紧张吗?”他问。
“……有一点。”她如实回答。
“不用紧张,御老爷子人很好的。”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看到他的时候,就想着夏可就行?”
“夏可?”
“他是他的爷爷。长的不是特别像,但两人性子是一模一样的。”说着,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他开心地微微笑着。“老爷子虽然退位让贤了,但他仍是机械厂里技术上的一把手。他们海因家是以技术为重的,家长之位全凭实力争取,一般情况下,这样选出的‘家长’往往经营管理方面能力非常弱,所以海因家实际上是双家长制,他们增设了一个‘影位’作为辅佐。”
七大家族之一的海因家,掌控着国家最尖端的机械制造技术,既然能成为家长的首要条件是技术实力,那这位老爷子,怕是无法蒙混过关的了。方古遥的安慰根本起了反效果,她现在只觉得神经紧绷,愈发担心了。
“不过他今天不一样在。”他接着说,“先生说了,今天就带你来看看成品。真的就看看就行,你就什么都不做都可以的。”
听了这话,她才感觉自己没那么紧张了。
海因家,记得是守西门的白虎。夏可的衣服或配饰上往往就有白虎纹。想到这,她偷偷往方古遥的方位瞄了一眼,不能转头,余光就扫到他的衣袖。他的衣饰就没有明显能让她认出的纹样。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的孤陋寡闻所产生的局限性所致而已。不止是三垣四象的七大家,还有进一步细分的四方七宿、各路花神,光是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家族的纹章徽饰她都记不全,尝试推断分析别人的家世是太勉强了。
其实她在意这个吗?什么时候与人来往也要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了?
还是,她真正担心的是自己?怕自己没有资格。
“到了。”他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呈对称结构。精心搭配的植物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造型全是真正的几何图形,严格遵守着黄金分割比例的布局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严谨。
这个花园,又让她开始紧张了。
花园中心耸立着一幢有着流线型外观的五层大楼,占地面积很大,站在入口前,会让人产生一种它的边缘线在无限延长的错觉。大片玻璃幕墙的应用在这个世界显得是如此大胆,一块块不透明的玻璃反射着明晃晃的太阳光。
她想,幸亏它周边再无其他建筑,不会有人抗议光污染。
或者说,它是不是刻意利用了这种效果呢?这么刺眼的反射光,会让外围的人很难窥见建筑内部的情况吧?
也或许,是她想多了。
门内站着一位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女性,一见到他们便迎了上来。方古遥即刻走上前去,两个行了礼、简单地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后,这位名叫温雅的工程师就带着他们疾步往里走。
她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跟在方古遥后面。自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古遥偶尔教教她们一些防身之术外,她就没怎么锻炼过,走了一段后,呼吸就变重变快了。方古遥很快察觉到她的情况,为了她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不一会儿两人就和前面大步流星往前冲的温雅拉开了距离。
到了一个转变处,温雅也终于发现了这个情况。她停了下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走得太快了。”
方古遥却说:“不是您的问题,是外面的风景太美,让我们不觉多看了两眼,走的慢了。”
见他如此熟练而自然地缓解尴尬,温雅心里暗自佩服,不由得打量起这个年轻人来。眉清目秀、谦恭有礼,然而谦而不卑,礼中有节。
今天的客人来头不小。
她放慢了脚步继续带着他们前进。
御老爷子亲自安排她来接待,只告诉了她姓名、人数、路线和目的地,千叮万嘱要照顾小个子小伙子的情绪。要怎么照顾情绪?他看起来很紧张。刚才那一段路,她这一顿暴走,怕是搞砸了。
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坐在实验室里和数据打交道吧。
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外表看像男孩子,却又有些女孩子的意思,好像误入了兽笼的小鸟。
这种缓慢的走路节奏,让她感到有些焦虑。她习惯了缩短一切工作以外的行动所耗费的时间。
据她所知,今天包括老爷子在内的三名总工清空了所有的日程安排。
就为了这两个年轻人吗?
她停在一扇厚重的双开门旁,门后隐约透出一阵喧嚣。
她对方古遥说:“您得止步于此了,等下会有人带您去另一边等待。”然后又对归晨说,“你接着跟我走,我会换另一个人来带您走。”
说完,她推开了大门。
和一路过来时的寂静无人不同,这里一片热闹景象。
阳光从巨大的椭圆形玻璃拱顶上倾泻而下,一排排大灯的灯光进一步增加了照明并消除了中间方形实验场上的所有阴影。与温雅穿着同样白色实验服的工程师们穿梭在机器间,操作着、记录着。环绕实验场的是一圈三层的平台,平台后连接着一间间的房间。
如果说她之前生活在古代,那么现在她是瞬间穿越到了未来。
反差之大,形成了一种违和感。
当她沉浸在震惊之中时,方古遥已经被人带走了。温雅把她安置在二楼一处楼梯边上,嘱咐她不要离开,她去找人换她,很快回来。
“很快”,却迟迟没有回来。
幸好这里来往的人不多,偶有一两个过去,她就低下头,退到角落里,装作自己是个透明人。要是人家问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之类的,要怎么办?
焦急之中,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她慌忙向后看去。
一群年轻人排成两排正往二楼走来。她赶紧后退给队伍腾出更多的位置。祈祷着他们的目的地在二楼。
可惜天不遂人愿,而且不仅不遂还雪上加霜,这群人就停在了她身后的房门口前。
领头的工程师说:“同学们,接下来是实验环节,虽说只是体验课,但也是要打分并记入成绩的。而且这次的成绩会直接决定我们的最终评价,所以大家一定要重视。最后我要强调一点的是,任务虽然简单,但如果完不成或是达不到要求的话可是不能回去的哦。”
学生们发出一阵“啊——”的声音。有人担心,有人无奈,有人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好严格,她想,庆幸自己是局外人。手工可是她的弱项。
不一会儿,学生们就各自进入分配的房间,老师也消失在尽头的房间里。
一切又归于寂静了。
“同学,你怎么在这里站着?”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虽然带着慈祥的微笑,但锐利的眼神时刻表明着他是一位严厉的老师。
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她要怎么解释呢?
她不是学生,她在等人。
老人却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楼梯口另一侧的房间里。
“我不是……”
“那边人都满了,就来这里吧。”他完全无视了她的反抗。
这位老师,自己的学生都认不得吗?我不是你的学生啊。她心想。
“那么,请独自完成作业。”老人说,转身离开,还带上了门。
什么?她愣在原地。莫名其妙的,这是什么发展?
她试图开门直接离开,却发现门锁上了。
什么情况?她慌了,真要完成什么作业吗?
——完不成或是达不到要求的话可是不能回去的哦。
那个老师是这么说的对吧。
她又转了一下门把手,还是转不动。
有谁能来拯救她吗?外面走廊空无一人,就算她喊叫也不会有人来吧。要寄希望于那些学生完成作业出来吗?她在楼梯的另一侧,他们会不会注意到她?不,那些人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完成都说不好啊。
10微米?谁能做到,还是纯手工。
冷静,她对自己说,要冷静。
她转而观察起这间屋子。
三面墙,对面是落地的不透明玻璃。
屋里的桌子其实是个钳工平台,上面整齐排弄着各种工具,锉刀、錾子、橡皮锤、放大镜……平台右侧靠墙的一角放了个铺着胶垫的托盘,墙上贴着的说明上写着两个大字“成品”及一行小字“完成的作业请放此处”。
别无选择。
她发愁地看着铁块。其实不是要不要做的问题,是她根本做不到。话说这竟然是学生级的作业?她长期以来是太过低估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了。
记得她也上过科学实践课,这是为数不多的纯线下课程。其中金工实习的车、钳、铣、磨、焊、铸、锻、刨8个工种她都有获得好成绩。但是,10微米,已经达到高级技师的水平了吧,而且是要智能机床的机械臂辅助才行。何况她本来感知就不灵敏,一向属于笨手笨脚一类的。
怎么办?她自问。
还能怎么办。
别无选择。
四下无人,门外也没什么动静。
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只能靠自己。
“百多语,启动。”
久违的语音响起:“系统已启动。”
手环发出了淡蓝色的幽光,投影出开机画面。
她说出关键词:“激光测量,公差要求,正负10微米。”
界面即刻切换到测量软件并投射出红色的激光平面。她把手伸到铁块上方,红色的光线打在铁块上,开始进行扫描。
“现在的偏差是多少?”
“200微米。”百多语回答,投影出扫描分析后的全息图。
厉害,她想。这么说,真正的精度能达到更高吧。难道这里已经有数控机床了吗?有电子显微镜吗?电脑呢?
如果已经拥有了这样的技术,为何她之前过着“原始”的生活?
可是即使在若府,似乎也没见过与之匹配的科技产品啊。
难道是BUG?这么说,她确实是在什么系统里了?那她要怎样做才能通关呢?
如果她问古希里,他会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一分神,手上的锉刀差点掉到地上,幸好她眼疾手快接住了。
先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你指挥,我锉。”她对百多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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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到处都是积水,许多人家仍滞留在避难所内,城里依然是空无一人。然而积水也同样带来了麻烦,使得他不得不绕了很多远路。几年间,京城就又扩大了。新区的路他都不熟悉,为此又走了不少弯路。他一路步行至此,耗费了太多时间。
他走在大街上,没有采取任何伪装措施。
三色旋花街26号。《前沿》停刊前的最后一期书是从这里寄出的。
才过了两条街区,道路就再一次被积水阻断了。
正在寻找替代的路线时,身侧突然冒出一个人。他警觉起来。
那人双手奉上一个信封说:“我是信差,在此等候公子多时了。”
他接过信:“荆棘的人?”
“公子好眼力。”
他展开信纸看了一眼,就又把信叠回信封里。
“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