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苦行早早起床洗漱,带着龙潇姐弟一起修行。时将近午,忽见狼大爷独自跑回院里,动作虽有些迟缓,双眼却仍是一般的炯炯有神。
龙潇忙唤过来,柔声道:“五哥呢?”听它喘着粗气,似有些疲累,心中暗暗担心。走到院前,放眼张望。待了半晌,丝毫不见龙少的身影。叫过苦行和龙玉,道:“苦行哥,八弟,我要去找五哥。他不懂祭术,若遇到老妖婆,或许一个不慎会有危险。”
苦行道:“我随你一起去。”
龙潇道:“不,你留在这里照看张伯。八弟,你随我去。不过我希望你能离得远远的,非是逼不得已,不可动手。”
苦行细细思索,张柏龄年老体弱,是该好生照顾,便道:“好,那你们千万当心。”龙玉见她说得认真,想来已有对付老妖婆的法门。想只要她有危险,便及时出手相救。
二人待狼大爷吃了肉,恢复了神气,便一道骑着往林中来。狼大爷嗅着气味,沿着先前道路疾走。林中雾蒙蒙的,似瘴非瘴,午时的阳光总透不到地面来。
一垂髫童子哭哭啼啼,磕磕绊绊地跑来。狼大爷低嗥一声,立住了四肢。龙潇仔细瞧去,原来这小孩儿满嘴鲜血,流得下巴也是,所以看起来像是红嘴。本是柔弱的孩童,却活像刚喝了血的野兽。
龙玉滑落地面,道:“喂,你怎么啦?”
那小孩儿只顾着跑,脸上布满了惊恐。龙玉紧盯着前方林地,心跳越来越快。龙潇也觉呼吸紧促,连吞口水,低声道:“八弟,你猜是什么?”
龙玉紧了紧腰间长剑,摇头道:“许是野兽。”忽听林地上空枝丫作响,抬头望去,便见一人急掠而过,倏地跳向了刚跑过去的那个小孩儿。
小孩儿脚下不稳,一跤跌在地上,痛得不住叫唤。那人揪住他的后领提起来,道:“小家伙儿,往哪里跑?”小孩儿又惊又怕,“哇”地大哭起来。
龙玉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四十七八岁,骨瘦如柴,留着一撮小胡子,只穿着一件单衣,皮肤惨白,看起来倒像是地洞里的铲齿鼠。脖子上有个恶鬼的纹身,身背鬼头青铜剑,不知是哪里来的武人,扬声道:“喂,你欺负个小孩子做什么?”
那人听而不闻,左手提着小孩儿的衣领,右手摸出一把匕首来,道:“小兔崽子,就知道瞎跑,好几颗嫩牙给你摔没了。”匕首轻轻一磕,牙齿立时松动。小孩儿痛得哇哇大叫,手脚不住扑腾。
龙潇听他说话漏风,才见是个没有牙齿的人,骂道:“你个臭老鼠,也太可恶了点吧!”
那人无动于衷,两指拈住小男孩儿嘴里松动的牙齿,道:“一颗就够。”利索地拔了下来。小孩儿又胡乱扑腾起来,支支吾吾地喊着“妈妈”。龙玉怒道:“臭王八,放开他。”同是小孩,不禁生了同病相怜之心。
那人松开手,任由小孩儿的身子坠地。抬眼看来,道:“哼哼,倒挺秀气,想来有一口好牙。”将那颗牙齿放入嘴里,使劲摁入牙床,疼得啊哟一声,满嘴鲜血直流。
姐弟二人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事,心中暗暗害怕。龙玉拔出宝剑,扬声道:“在下已学会万象剑,若不想丢了老脸,趁早离开。”
龙潇只知弟弟苦练剑术,至于威力如何,从来也没问过。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把握,也道:“若以为我们好欺负,那可就大错特错啦!我可是栖霞峰的人!”
那人眉头微皱,缓缓道:“你是栖霞峰的人?”
龙潇故作得意地道:“没错,大祭师夜的弟子。”
那人眼角的皱纹动了一下,脸色并无明显变化,可姐弟二人瞧去,却分明觉得他在冷笑,好笑似的冷笑。只听他道:“狠阎罗怎么没有提起过?”
龙潇郑重地道:“你是谁?”
那人道:“‘三叉戟’的白夜叉,你听过么?”
姐弟二人登时想起了那张字条,才知这人和狠阎罗那老巫婆是一伙的。四处打量,问道:“那老妖婆在哪里?”
白夜叉神秘兮兮地指着二人的身后,道:“自己找找。”姐弟俩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背后空空荡荡,哪里有人?急回头看时,恰见白夜叉迅速奔近,青铜剑平平稳稳地指向这里。
二人骇了一跳,迅速戒备。却又见白夜叉停了下来,说道:“从前有个酒鬼老头,很喜欢暴打自己的儿子,每每按住儿子的头,撞向屋中的酒桌。这儿子每掉一颗牙齿,性情便乖戾一分,直到那酒鬼老头被人割了嘴皮,敲落满嘴的牙齿,死于非命。后来,儿子也病死啦,化作厉鬼,在乡间作恶。只要遇着孩童,必取一枚好牙,给自己装上。数十年来,据说有上百名孩童失踪,不知去了哪里。”
姐弟二人听得寒毛直竖,猜想那儿子就是白夜叉,可听他说到自己死了,化作厉鬼,不禁大觉得诡异。互望一眼,都有离去之心。可是那摔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呢?他的哭声凄楚绝望,已然生无可恋。
白夜叉见二人犹豫,脸上了无兴致,道:“据说这附近有个恶鬼,好食童脑,每遇见一个小孩儿,便会用匕首破开一个大口,慢慢地吸吮。”突然大喝一声,吓了姐弟俩一跳。白夜叉嘿嘿冷笑,又道:“据说那恶鬼没有牙,只有靠着舌头和嘴唇,一吃便是半个时辰。”
地上的小孩儿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朝白夜叉身后爬去。
姐弟俩听得后背凉飕飕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龙少和苦行,若是两个大哥哥在,就不会这么害怕了。又听白夜叉道:“此林地绵延千里,难见人迹,自那恶鬼到来,本就少得可怜的村民,更是瞧不见啦。你们还不逃,只怕逃不成啦!”
龙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瞧着那爬出一丈远去的小男孩儿,心中着急地道:“怎么不朝这里爬?”
白夜叉长剑拄地,右手拿起匕首颠了颠,突然脱手朝小男孩儿打去。姐弟俩“啊”的一声尖叫,只见匕首插入小男孩儿脑瓜,他浑身抽搐,慢慢地不再动弹。
白夜叉兴奋地道:“若恶鬼来,我替你们挡着,赶紧逃吧。”
姐弟俩对视一眼,都想速速离去。想到小男孩儿逃来时的情景,想白夜叉必有“猎”人的嗜好。狼大爷健步如飞,或许这恶人追不上呢?
龙玉道:“七姐,你先走。”
龙潇伸出手去,急道:“快。”龙玉只好上了狼背。狼大爷缓缓后退,忽然转身,朝林中狂奔。龙玉频频回头,早已瞧不见白夜叉的身影。可是无论狼大爷跑得多快,后心总似有一双眼睛盯着。
林梢枝木间,吱吱呀呀的声音一路尾随,恰和适才白夜叉现身时的动静一样。狼大爷本跑了半日,此时负着两人全力奔驰,体力渐感不支。后空的声音越来越响,白夜叉慢慢接近,似兴奋当头,“咿咿喔喔”痛快地叫着。
龙玉知早晚会给他追上,环顾周遭,前方林木稀疏,只有三棵树离得较近,也许白夜叉会从上面追来。道:“七姐,你先走。”双手在狼背上轻轻一按,飞身下地。
龙潇回过头来,正欲叫他别落单,却见八弟已抱着树干上爬,矫健胜似灵猴。心中一动,原来他要暗算白夜叉,便不稍停留,想引白夜叉追来。双耳细细听着身后的吱呀声,离着龙玉的藏身之地越来越近。然后,戛然而止。
龙潇忙让狼大爷转了个弯,向着来路上空看去。这一驻足细听,立时觉得身后有异,忙跳落地面,便见一物射向后心,正是一只黑漆漆的鸟念卒。忙即让开,便见那死鸟的长喙擦过她的肩膀,钉入了身后的树干。
心中立时振作,知道老妖婆已到附近。二十余日来,她苦练祭术,正等着和老妖婆一决高下。只担心龙玉,他一个人遇着白夜叉,只怕凶多吉少。轻拍狼背,示意它回到龙玉那里。
林间一小团黑气缓缓飞来,停在两丈远处的树杈上。那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现在可就你一个人啦!”
龙潇又兴奋又害怕,扬声道:“不在便不在吧,你不是想收我为徒么?难道会害我?”
黑气缓缓散开,露出狠阎罗苍老灰黑的脸来,她的左掌断处包着黑布,右手提着乾坤袋,道:“你难道当真不怕我?”
龙潇摇摇头道:“你几次寻我、劝我,我虽多次口出恶言,可你都宽大为怀,并不计较,有此良师,我还怕什么呢?”想着先稳住她,趁她不备之时再动手。
哪知狠阎罗脸色一黑,怒道:“我的徒儿向来怕我,严师出高徒,你现在就不怕,若再大些,还管得了么?”
龙潇撇了撇嘴,道:“强词夺理,我可不喜欢凶巴巴的师父,既这样,那就不拜师了吧。”
狠阎罗急道:“你早就拜我为师父,难道忘了?拜师向来严肃,你当是闹着玩儿的?”
龙潇眉目一轩,嘿嘿笑道:“既是我认的师父,那不认又有什么?我可触犯了西州的法令?可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可有毒死过落雁群雕?可有追着一个小孩儿不放?可有强行收徒?”
狠阎罗怒道:“什么法令不法令?老婆子行事自有章法,向不乱来。现在就敢顶撞师父,以后学到本事,只怕降不住你。”
龙潇见她发怒,心中既觉得有趣,又有些慌张。学着她的口吻道:“现在就敢顶撞师父,以后学到本事,只怕降不住你。”
狠阎罗听她越说越离谱,毫无拜师的诚意,心中怒不可遏,唤来飞骑,落在地上,道:“逆徒,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教你罢了。”右手轻抬,召唤念卒。
龙潇立时戒备,隐隐听空中有振翅之声,越来越响。心中也跟着紧张起来,仰头看去,数百只念卒先后扑下,黑压压的一片。忙转身疾跑,藏身树后,四五只念卒先后撞在树上,恶臭扑鼻。
连日来虽醉心真术修习,可修习的都是祭术,祭术靠念卒防御杀敌,此时手中空空,如何才能制住那老妖婆呢?七八只念卒绕到树后,长喙戳向她的身子。龙潇摸出宝石镶嵌的匕首,于刃上灌注真力,挥砍劈削,将最先到的三四只先后打落。
可是鸟念卒实在太多,七八只袭向她的身体,不断戳刺扒拉,若非她穿着蛛衣,只怕已有好几个血洞。她见念卒越来越多,难以应付,只好一边反击一边逃跑。
狠阎罗道:“哼,能往哪里跑?”
龙潇便听前方脚步震动,似有巨兽奔来。疾扫一眼,才见几丈远处的树后奔出一头犀角虎牛,双眼泛白,浑身水肿,一根毛也脱没了。如一团巨石滚来,模样十分骇人。心中一慌,脚下速度不禁快了两倍,扬声道:“几日不见,你可又有长进啦!”
狠阎罗怒道:“还不叫师父,非要它撞你两个窟窿,才肯讨饶?”
龙潇连连闪躲,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幸而此地树木较多,牛念卒又不懂变通,才躲过一劫。心知如此闪躲,终究有力气耗竭的一刻,可这蠢牛却似乎不怕累,如何是好呢?摸了摸口袋里揉做一团的纱衣,忽地灵机一动,何不将纱衣用到虎牛身上试试?
主意既定,便跑得稍远,待狠阎罗瞧不见时,才藏身于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之后。耳听震地之声将到身后,忙抖开纱衣,急跃而出。在犀角刺来时,灵巧地将纱衣盖去。虎牛疾奔而过,纱衣被犀角刺穿,逆风裹住了牛头。
龙潇见那纱衣裹得紧紧的,心中大喜,待虎牛转身奔来时,将沉甸甸的匕首猛掷而出。匕首透过纱衣,钉入了虎牛的脑门。虎牛横冲直撞,将匕首顶得更深了。一股黑汁沿着脑门流下,恶臭盖住了大半个林地。
龙潇东躲西藏,待虎牛慢下来,才细细观察这念卒的情态。它走两步又退两步,好似没了方向,将倒未倒,似喝酒大醉了一般。最后索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龙潇记得学习祭术时,书中曾描述过这一情状,叫做“祭伏”,说的是死物成为念卒前的醉卧之态。心想,也许这蠢牛会变成自己的念卒。来此之前,她早将狠阎罗的断掌拿来,滴入了自己的血液。据书中所言,精神意志越强,控制力便越大,便可将敌方念卒变作自己的。
看了三十余种术式,只对其中一种“祭人术”极有兴趣。祭人术有言:取人之皮肉,滴入祭师之血,若皮肉不腐,示己之意志强于对方。可就用此皮肉,污他之躯,不多时,术成。
根据后文注释,已对祭人术心领神会,这几日来,只思索着快些试试身手。见虎牛一动不动,忙上前拔出匕首,取了纱衣。这时候便觉得头脸有些发痒,似有小虫爬动。不论如何挠,痒痒的感觉始终不消。
见地上有个小小的水洼,忙凑近了细瞧。在两边眉目处,似有一小块黑色的斑点,迅速溜进了发丛。登时想起了初见狠阎罗时,她的脸上便明明有蠕动的黑斑,现下自己也有了,难道得了什么病?
心中不禁骇然,难道祭师都有这个病么?也许要得了这个病,才能成为祭师吧。可惜前些日翻阅《黑祭宝典》时,于祭师本相一章并未细看,隐约记得有一个词是“邪风”,作者将其称之为感染了“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