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册所载,心中所记,并无此等装神弄鬼的术式,反倒是几年前看过的一本旧书,说有一种先声夺人之术,最好吓唬人,还未过招,对手已然吓破了胆,想来与此相类。
龙少小心翼翼地下落地面,轻柔地抚摸狼颈,心道:“大爷,这时候可不能出声。”幸而林中湿润,满地青苔,脚踩上去的声音十分微弱。可即便如此,他每走一步,心中还是如破锣敲响般当的一声。
只是四五丈远的林地,却好似要爬个半日的陡峭山峰。走起来异常的艰难,既要时刻注意坡地附近有无恶人扑出,也要随时提防着踩到地上的枯枝。
狼大爷平时一向温顺,只有在嗅到危险的气息时,会别样的躁动。这时候忽地前窜,健硕的身子敏捷地纵来纵去。龙少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双眼呆瞪,真想立时揪着这鲁莽的畜生一顿猛揍。只见它三四个纵身,跳过一大片的乱石地,已到了那片山坡之前。
它细细嗅着,全身的毛都炸起来,缓步往坡上走。
那是嗅到了危机近在咫尺时的表现。
龙少胆子一壮,忙也纵身出去,一路轻手轻脚,到坡地时才猫着腰,抚着狼大爷的背,一起上坡。坡后传来极细微的声音,像是脚踩枯枝,又像是蛇鼠慢慢地爬动,越听越不明所以。上了一丈高的坡顶,极小心翼翼地探头,双眼一瞧,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一名矮壮汉双膝跪地,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白白净净的像拔了毛的狼猪。双眼翻白,额头冷汗涔涔,嘴里吚吚呜呜,浑身乱颤,仿佛发了癫痫。
模样十分熟悉,正是狼大爷的原主人高鄂。旁边散落着一张弓,一支羽箭,两只带血的死兔,想来高鄂正是打猎归来。
狼大爷登时龇起了牙,低吼声自喉咙里发出,一副俨然要攻击的势头。
龙少忙即抚摸,只盼它能多忍些时刻。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只见高鄂身前几丈远处,正立着杀害王一的那个白鬼。这人全身上下仍是缠满了白布,手指缝隙里也瞧不见一丝肌肤。本来就干瘦的人,手臂给白布紧紧一缠,便显得又长又细。脑袋给白布缠裹后,耳朵那里只在白布上烧了个小孔。浑身上下,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双冷厉的眼睛。
当真便像是地狱里历经了种种折磨,遍体鳞伤而不得不缠上布的鬼。
想来落雁峰血案当晚,这人也正在峰上。
那白鬼的掌心上方半尺之处,燃着一抹极轻极飘忽的淡青色火焰。那火焰好似淬了毒,又仿佛是幽灵之火,它缓缓飞去,恰好停在高鄂脑门前的一指处。
此时大敌当前,龙少只觉得心潮起伏,手心脚心背心一片汗湿。脑中复仇的念头不断地闪过,大师兄的音容笑貌,临终嘱托,落雁峰发生惨变的当晚,那声声的爆炸,狞笑的黑衣人,也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心头。
忽听那白鬼低喝一声:“着。”鬼火便似有灵性一般,瞬间扑打在高鄂的脑门上。星火燎原,那轻飘飘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点燃了高鄂的整个身子。火焰一点也不旺,寒风拂过,那火焰每每好似熄了,可只要寒风稍小,便又能看到那不太明亮的火焰了。
好似会一直燃烧,直到烧掉高鄂的整个身子。
高鄂初时还是魔怔的状态,双眼翻白,嘴里吚吚呜呜地乱叫。可当那火焰烧掉了一层皮后,全身上下都有鲜血溢出,他才突然大大抖了一下。双手乱拍,却无论如何也拍不熄那火焰。上窜下跳,好似脚底下铺了火炭,咿咿哇哇,疼痛难当。
龙少只瞧得骇然难言,浑身凉飕飕的,衣衫早已给冷汗湿透。
他早已想着要用最恶毒的法子来报复自己的仇人,比如无常、姚镇……直到现在见到高鄂的死法,才觉得这当真是世间未有之惨事。更惨烈的是,那火焰极小极弱,好似要燃烧一整年,才会真正的烧死高鄂。
不由得想,这白鬼当真是冷血至极,旦有机会,一定要分秒杀之而后快,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时候忽听前方七八丈外一声惊呼,不禁循声瞧去。但见那里地势平坦,生着几棵百年的空心榕树,每一棵的树干都很粗壮,显然那惊呼之人就藏在那里的某一棵树干之后。
白鬼已扭过头去,双眼一眨不眨地瞧着那里。
又有人要遭殃了,龙少骇异地想。只听白鬼道:“交给你了。”朝那几棵大树走去。
龙少吓了一跳,忙按低狼大爷的脑袋,想难道此地还有他的同党?这时候便听坡后砰的一声,想来是高鄂自己用脑袋瓜撞了石头。
惨呼声立时没了,依稀听得窸窸窣窣,又似有蛇鼠爬动,想多半是那白鬼的帮手轻身术上佳,走动时几近没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偷眼瞧去,便见一衣饰极艳丽的女子站在地上,极平静地看着已然吊在枝头上的高鄂。
这女子中短身材,稀疏的长发披散在后,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粉,像罩了一张惨白的面具。身形清瘦,看不出多大年纪。之前也不知是站在哪里的,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此时的高鄂早已死了,火焰却无自未熄,微风轻轻晃动着他烧得似焦炭一般的尸体。
白鬼走到空心榕旁停了下来。脸色阴沉,冷冷地瞅着树后。
那里的树后究竟藏着谁?
龙少似乎能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似乎那人的心腔就要爆炸。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忽见那人跌坐出来,露出了半个佝偻的背部。看那后颈凌乱发白的发丝,当是一名老先生。
白鬼冷静地问道:“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老者双手后支,慢慢后移,哆哆嗦嗦地道:“路……路过。”泪珠滑过满是皱纹的脸颊,显得无比的凄楚。
白鬼冷漠地道:“你为何哭?”
老者害怕地摇了摇头,露出了整个身子。龙少瞧着他那张老气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伤心事,心中不禁难过。又听白鬼道:“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老者摇了摇头,见白鬼脸色不对,又慌忙点了点头。
白鬼仰头向着天空,满怀敬畏地道:“渎神者必惨死。”
老者连声道:“是,是。”
白鬼道:“以后行走乡野,须得时时宣扬神谕:神自天而降,必将拯救苍生于水火。”
老者又连声道:“是,是,神自天而降,必将拯救苍生于水火。”泪珠滚滚而落,悲痛难以遏止。
白鬼道:“滚吧。”
老者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还未站稳,又摔倒在地。胳膊肘擦破了皮,登时血头衣衫。见前方那女子始终盯着自己,忙用袖子抹了泪,歪歪倒倒地朝着斜坡走来。
龙少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老者一连摔了四五跤,方走到坡前。龙少心中略慰,但愿他就此跨过斜坡,远离二人的魔爪。忽听那彩衣女子道:“慢着。”
老者浑身一颤,缓缓回过头去,躬身致礼。
女子冷冰冰地道:“你可是失去了至亲?”
老者似被说中了心事,泪珠又盈盈而下。却连声道:“姑娘,你可别为难老头子了,我信神敬神,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宣扬神谕的呀!”
女子仍是冷冰冰地瞧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道:“他是你的儿子?”
老者看向高鄂的尸身,一下子匍匐在地,失声痛哭。龙少登时恍然,原来高鄂是他的儿子。不禁想起了谢老,过去诸年的朝朝暮暮,仿佛犹在眼前。
高鄂可以不救,这个老先生痛失爱子,却一定要救!
只是,救得了么?若贸贸然死在这里,还如何去杀无常?
白鬼脸色阴沉,淡淡地道:“既是儿子,可就不能饶了,奴婆,给他个痛快。”
奴婆上前拽起老者的胳膊,怒道:“别哭啦!”老者立时止了哭声,可泪水仍是滚滚而落。
龙少心中大怒,真想立时上前,乱刀砍死这恶毒的女子。只是要如何相救呢?想来只有偷袭,出其不意。当即拾起一枚石子,扔向远处。石子砸在树上,引得白鬼谨慎地瞧去。奴婆却仿若不闻,脸现媚色,红唇慢慢地吻向老者。
老者瞪大了双眼,又惊奇又害怕。奴婆的红唇一吻上,他的嘴中便闻着一股恶臭。奴婆猛吹一口气,他的双颊便如蛤蟆般鼓起,忽觉一股滚烫的火焰冲进来,直卷向他的喉咙深处。一霎时间,老者只觉五内如焚。不禁“唔唔”闷叫,猛推奴婆的身子。
龙少见到老者受难,登感五内如焚。一霎时间,脑中不禁纷纷浮起谢老先生、史老先生、陶师娘、养父母……仿佛就是他们在受难一般。
脑子一热,立时闪身而出,两枚隐刃似流星追月,迅速打向奴婆和白鬼。这二人猝不及防,本能地运起护盾,却已慢了一步,奴婆伤了胳膊,只疼得脸色也变了。白鬼伤了右腰,虽照样痛,却一丝一毫的痛楚也没表现出来。
奴婆本能的闪身开去,和白鬼并肩站着。
龙少将老者护在身后,慢慢往斜坡上退。白鬼瞪眼打量着他,半晌方道:“原来是你。”
龙少竭力压下怒火,冷冷地道:“你是个鬼,我也是个鬼,你来去无踪,我也会阴魂不散。”强敌环伺,半点也容不得他毛躁。狼大爷窜出来,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白鬼一动不动,淡淡地道:“他们都叫我黑罗刹,你怕不怕?”
龙少知二人手底下尽是旁门左道,虽不信鬼神之说,难免还是发虚,强作镇定地道:“落雁峰的弟子,岂会怕?落雁山脚,不知埋葬着多少嚣张的小鬼呢!”想他浑身缠着白布,为何要叫黑罗刹?难道身子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