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峰后山遥遥的深林里,年方十五的少年略显落寞地坐在石头上,仰视着灰暗将雨的苍穹。冬日的山风如刀刮过,可少年却浑不觉得冷,下意识的搓着手指,手心热汗淋漓。
时间越是临近傍晚,心中的愧疚感越是强烈。真希望老先生能推迟几日,再结束三年的四海云游归来啊!他云游之时曾有嘱托,“移形换影只传授给了你一人,不要叫我失望。”
石头前的一大片平地上,或只隔着六尺,或相距两丈,插满了一百零八根一尺高度拳头粗细的木桩。久经风吹雨打,早已变得干巴巴的,又连遭万余次的踩踏,断面已十分平整,缝隙里满是泥污。
老先生曾说,要想练好轻身术,需得在这一百零八根木桩上依序使出移形换影的七式身法,不论如何进退纵跃,翻滚扭旋,都需要极准确地踩准木桩,一步不错。又必须要真力和内息协同配合,交互运用,才能将移形换影七式依序使来,不错一步。
他已连续练习了整整三年。
就连江湖人士一贯爱穿,柔韧坚固,可说刀枪不入的蛛衣也已磨破了十余件。
可即便再刻苦,万余次的练习也无一成功。每次因真力窒碍,进退扭身时差了一点半点,都会因摔倒时撞上木桩而受伤流血。若非深山老林中老是下雨,这片平地上只怕已是暗红一片。
他无日不想学有所成,和老先生一般乘雕周游七州。无日不想见到老先生,可在收到他即将返程的书信后,简直似那热锅上的蚂蚁,片刻难安。
这时候腾地站起身来,运起十二正经里的内息,抱住石头旁六七丈高的大树干,灵猴一般窜上。四丈高的地方横伸出来一条粗壮的枝干,少年脚底重重踩了两下,十分结实。向外走了七八尺,低头见下方空阔,高度也正适合一跳。
破釜沉舟,或许能冲破桎梏。
他凝神运气,真力自丹田而起,循八脉游走,关穴处一阵阵的刺痛传来,如火烧似针扎,难受已极。一咬牙,纵身一跳,脑子登时无比清醒,真力强行冲穴游走,只是一刹那间的工夫,已于剧痛中摔在地上,手脚又麻又痛,脑子迷迷糊糊。
即便面临生死关头,照样无用!
脉不通者,即是死脉,八脉皆不通者,常被呼为“死八”。死八者,真力若强行冲穴循脉而走,只会给施术者带来堪比抽筋剥皮一般的痛楚。真术繁衍数百年,死八之名已和废物无异。
一刻钟后,少年缓缓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到灰白大石旁,扶着石头仰视苍穹。即便一直失败,少年的双眼里也还是写满了坚毅。
一切都源于三年之前,他尚是落雁峰同代弟子中进境最快的人。死脉发生在一场高烧之后,直至今日,心中犹然存着侥幸之心,觉得八脉即便损伤,也只是伤一时,终有一日会恢复如常。我龙少一定还能做落雁峰上那个进境最快的弟子。
两里外的后山崖上,年约十八的少女遥望远山,双手合于嘴边遥遥喊道:“龙少,下山礼要开始啦。”百鸟惊起,叽叽呱呱响成一片,也不知山林中的少年听见没有。她又重复喊了两遍,抓出衣袋里指头大小的白莓,喊道:“我又摘了白莓,你快回来。”
丢一颗入嘴,酸涩异常,好难得皱着眉头才吞了。药书上都说白莓和青莓有益关窍,夏吃青莓,冬吃白莓,最多两年,可使死脉畅通。脉不通,则无论掌握多高明的真术诀窍,都和凡夫俗子无异。
龙少连着吃了两年,夏至和冬至两个时节,常会走遍深山老林,将本来稀少的莓子果全采摘来存着,按药书所述每日清晨服三颗。那少女更是心细,待到青莓白莓开花时,便每日巡视,打鸟捉虫,护着莓子结果长大成熟。也会悄悄采摘一部分存着,只等龙少吃完时拿出,好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龙少并没听到那少女的呼喊,见空中有一只五彩青鸟飞过,寻思着老先生驾鹤云游,不知会于今晚几时回来。
下山礼该开始了吧,突破大成境的同门都能下山闯荡江湖啦!
下山礼又叫摘玉礼,凡是落雁峰微知院的学子,都会腰悬玉佩,以示学子当温润如玉。进入大成境后的学子可行摘玉礼后下山,奉行侠义之事,是以此礼部分州府又称之为“行侠礼”。下山礼一年两次,不分年龄尊长,凡是大成境的学子皆可行礼致意师长,而后离山。
据史香师姐昨日说,此次下山礼将有十八人参加,其中倒有半数不足十二岁。另有早过大成境的六七人出席,他们自觉学艺未够,是以一直待在山上,每日修习不辍。
真术始祖将境界分为七重,初境,大成境,如意境或金刚境,玄妙境,天人境,鬼神境,无量境。每一重又有或多或少的细小划分。凡是修习真术之人,莫不对这七境滚瓜烂熟。
八脉只需通一脉,便算是登堂入室,入了初境里的第一道门槛入境。真力能于指尖施放,算是过了初境里的第二道门槛小成境,施放的真力能幻化成形,才算是过了第三道门槛成境。
再通两条脉络并能使真力外化几如实物者便入了大成境,入大成境之人才算是真正的修真者。
龙少一脉不通,八脉皆死,严格来说,连初境也还算不上。
在落雁峰待了八年,居然还算不得修真者!若给山下的江湖人士听说,只怕笑也要笑死了。
也难怪同门暗地里都叫他龙死八了。
他并起右手食指中指,真力外化为火,燃得噼啪炸响。火力吞吐稍大,指节便隐隐作痛。别人的脉络都是越修习越宽阔,他的脉络却仍是羊肠小道,崎岖难行。
三年以前,他还是落雁峰上进境最快的学子。同门都说他是遭了“才劫”,乃是根基不稳进境太快,以致真力汹涌时损伤了脉络,就好比是发大水冲垮了河堤。才劫就和断了手筋脚筋的人一样,即便还能使用真力,也只是极其微弱的真力。
连着两年四次的下山礼,除了史香,还从来没有人叫他参加过。
他茫然走着,离着落雁峰越来越远,想老先生回来之后,明早去打个招呼,还是下山罢了。
忽听前头咻的一声,一束黄色烟雾射上阴暗的天空,嘭的爆开。黄色信号弹,落雁峰弟子告急时所独用。他忙于身后取下一支信号弹,用真力火点燃放上天空,随即往信号弹起处跑去。想若是那凶徒就要下杀手,看到这信号弹该心有忌惮才是。只要那凶徒缓得一缓,落难的同门便有生机。
此处燃放信号弹,落雁峰上的同门当能瞧见吧。
本来只有呼呼风声的林中,不知何时,不知是哪个阴森的角落,慢慢地响起喁喁鬼语。
龙少慢下来,细细瞧向鬼语起处,发现声音似在游走,忽高忽低,忽南忽北,搅扰得人心神难宁。他竭力屏气,脚下轻柔至极,可声音在耳中听来仍似闷雷般炸响。
难道有鬼么?记得老先生曾说,“若说世上有鬼,那也是人心闹的。”一定没有鬼,他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一步步朝林中深处走去。可不论如何镇定心神,仍是忍不住随着那游走的鬼语转头。不经意间,呼吸急促起来,胸腔就快要炸裂。
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是何处,阴暗潮湿的林子里弥漫开浓浓的血腥气。转头四顾,心中忽地一震,只见十丈远外的大树根旁,一片泼洒似的耀眼血迹。地上的小小血泊里,半截断腿血肉模糊。他走到树根旁,便见断腿处落着一块沾满血污的佩玉。
佩玉系着细小黄绳,近孔处打了两个小结,的确是微知院弟子之物。
他伸手拾起佩玉,用树叶抹干净血迹。白玉中有大片黄瑕,算不得好玉,却十分惹人眼目。身子忽地一颤,认出这是大师兄王一的佩玉。不禁骇然四顾,大师兄难道已身遭不测?
谢老先生云游之后,就数大师兄王一与他最好。王一知他八脉不通,便每日与他对练拳脚功夫。内息大成术,落雷刀,十二手快剑,猛虎剪,妙手蒺藜……凡是十八般兵器,简直无一不习练精熟。更授以多种拳法脚法步法,数十种暗器。
王一俨然才是真正的教习。
七州两地,真武分流,有的一心习武,将十二正经里的内息练到浑厚无比,卓然有武术大家的风范。有的一心修真,将八脉里的真力运使得妙到毫巅,已可说超脱于众生之上。也有的真武双修,两者融会贯通,自成派系。
即便被人呼为死八,连最寻常的真术也修习不了,可与王一一道修习武术时,永远也不会想起死脉的痛苦。
只希望他还没有遇害身死!
此时不禁暗暗悬心,在周遭警惕地搜寻。
额头上掉下一滴雨,两滴雨,额头也湿了,黏腻腻的,随手一抹,手心一片血红。他心中大震,急忙仰头,不禁惊得“啊”的一声大叫。只见枝头上站着一白鬼,细看之后,才知是从头到脚浑身缠着白布的人,只露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睛。王一的身体软绵绵地趴在他脚边,断腿处的血液不断滴下。
作为落雁峰上第一代门生里的大师兄,王一多年修炼,早已是玄妙境的高手。一般术式,实难伤他分毫。不禁骇然地想,这白鬼究竟是什么来头?
白鬼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阴森森地道:“来救他的?”
龙少沉着地点点头,见王一那张浮肿的脸上,血迹斑驳,不禁怒道:“你今日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
白鬼惨厉大笑,忽起一脚,将王一的身子踹下枝头。龙少忙横跨两步,将王一的身子接住。顺势轻轻地放在地上。王一痛得醒过来,脸上热汗涔涔。强行睁开眼来,见到是龙少,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竭力道:“走!”
即便是这时,他还想要保护这个一贯最是爱护的师弟。龙少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去。”
枝干上的白鬼笑声更响,和四野喁喁鬼语相映,更是吓人。道:“原来是个死八,我倒以为是来了多了不起的人物。”在真术高手眼中,只凭他接人时下蹲的幅度,便可判断出他目前的真术境界。他一眼便瞧出龙少是个死八。
只是龙少虽是死八,可内息充盈,乃是有意示弱,好让这个来历不明的白鬼轻敌。只盼自己可出其不意,杀他个措手不及。有意露出怯生生的模样,道:“凭武术也能杀你。”
白鬼只当是个冷笑话,一点也笑不出来,踊身一跳,想你既说武术,那便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武术。
龙少眼疾手快,瞅准他将欲纵身的一瞬,左手往身后一抹,右手带火轻拂,两枚信号弹几乎同时在白鬼脸颊和小腹上爆开。嘭嘭两声炸响,登时有一大团黄色烟雾弥漫开来。白鬼心中大怒,两手挥出劲风,烟雾四卷。视野刚刚一清,骤觉一脚势如抽鞭,踢得他下巴碎裂,倒栽于地,简直痛不可挡。
他这时才知是小看了这个少年,忙大喝一声,翻身而起,喝道:“臭死八,看老子不砍掉你的双手双脚。”凡是不像他这般轻敌的金刚境高手,龙少那一脚踢了也等于白踢,不会伤及他分毫。只因他刚刚重伤了微知院的大师兄,觉得这少年不过是后生,又是死八,一个指头便能摁死了,根本没想过要用任何的防御术。
他正欲动手,一击必杀,忽听空中一声雕鸣,异常清脆。
龙少忙仰头喊道:“谢老先生,你回来啦,快救我。”
白鬼心头大震,转身一溜烟跑了。即便是只需眨眼的工夫便能杀掉这个小鬼,都可能因为这一眨眼的工夫,被微知院的院主谢贤及时赶到,像拍苍蝇一样轻易地杀死他。时机未到,他还不敢冒这个险。
鬼语慢慢消失,林中复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