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子民过得都是风餐露宿的日子,但相比于苦寒煎熬的北境,南境风光稍稍宜人舒适了些。
三月底早已是清风暖软的季节,时而有朦胧小雨湿漉缠绵,无伤大雅。
江家军在南境要塞勐海县外二十余里的地方扎有巡防营寨,江晏清每日都会带人巡防一遍边界情况。
每至出营巡防,他都会把周游安排到校场学习骑射,由一名副将看护着。
校场由多数木桩围起,五步一个藏蓝色旌旗稳稳扎在地面之上,圈银纹绣盘旋在四边,一个大大‘江’字赫然居于大旗中心,连绵细雨中更具缥缈磅礴之势。
校场出口设有两座观望台上,两名弓箭手时刻探看着四周状况。校场内又有层层持枪哨兵看守,各个形容肃立,不苟言笑,将雨水视作无物。
只见一阵尘土升腾飞舞,马蹄声近,漫漫黄沙被细雨打散开来。身披褐色披风的小少年赫然现身,高喊一声:“吁——”,顺势勒住缰绳,马儿高抬前蹄不再疾驰。
周游驱使着马儿,缓缓移步到校场一角的小营帐前,帐前背手站立着一名颇为圆润的莽汉,见周游过来,忙挤出一脸愁苦,抱怨叫道:“小公子怎么又停下了!”
周游跃下马,抹了一把脸上潮湿,嬉皮笑脸就张开手臂道:“韩大叔,你看雨下的这么大,我浑身都湿透了,这还怎么练啊!”
韩申果真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伸手试了试雨势。但朦胧雨点实在太小,一碰就化没了。
于是皱眉问道:“这雨大么?”
周游装作十分委屈:“韩大叔,趁你们将军没回来,你就让我歇一会吧。”
韩申脸色一正,抽出腰间马鞭在空中打了个脆响,厉声拒绝道:“不行。将军命我看着你练马,你要是趁着休息又想法子逃了怎么办?上回罚的二十军棍,到现在走路还疼。”
“唉,算了。”
周游见韩申执意坚持,沮丧的长叹一声:“可怜我小小年纪就被带到这孤苦无依之地,本以为大叔您是我在这儿遇到的至亲之人,原来也不过如此。”说着还挤吧了一下眼睛,竟似红了眼眶。
韩申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眼前孩子言语中把他当做亲人,又看他实在委屈,立马反省到是不是自己方才吓着他了。
心下思量了一会儿,硬巴巴应允道:“那你休息一会儿吧,但是,只能一小会!将军可快回来了。”
周游闻言立即喜笑颜开,应道:“好咧!”
话音没落人就欣喜的跑进了帐子,周游大摇大摆往帐子里的虎皮长椅上一躺,脸上止不住地得意之色。
他来到这南境军营已经两个月了,终于确定了父亲这次是要狠心把他扔在这的事实。
光南下之路就走了近二十天,颠得他昏昏沉沉的,胃里翻腾。
起初到了江大哥的侯爷府邸落脚,还有人伺候着,府上江大哥还有位与他差不多大的弟弟在灵堂守孝,抽空能陪他说说话,那几天倒还过的自在。而后没几天孝期一满,他弟弟也走了,听说是要回什么师门,貌似还是江湖挺有威望的地方吧?可把他羡慕坏了。
他就被江大哥带到这巡防营地,每日被逼着骑马练功,看兵书案例,过的十分无趣。
他不是没出逃过,每次都被抓了回来,害的看守他的人也无辜受罚,渐渐也不好意思逃了。
反正知道这个江大哥是在教他本事,对他也无害处,就日日偷着小懒与他周旋着。
正闭目养神间,一阵急切催促声将周游越飘越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公子快点出来吧!前方来报,将军回营了!”
周游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冲出账外。
韩申此时已经牵好马候着了,见他冲出,忙把缰绳交到他的手中,催促道:“公子快上马,可别露馅了。”
周游感激点头,踩着马镫一跃而起,还未坐稳马鞭便挥洒下去:“驾——”
马儿吃痛迈开蹄子,撒欢似的掀起阵阵黄土。
彼时江晏清铁甲未卸,刚回营便直直策马往校场而来,韩申迎上去抱拳行礼:“将军。”
他看江晏清的目光一直放在前方溜圈的周游身上,没等江晏清问话,就汇报道:“小公子今日很是勤勉,已经练足两个时辰了。”
江晏清点点头,摆手示他退下。
与那日乔装成镖师的江晏清不同,这次他身穿银甲,披湛色披风,一杆长枪缀有湛蓝缨穗,模样十分英武,俊朗不凡。
南境军以蓝色为尊,承天地青白之意,所以目及之处的旗招、帆帐皆以白蓝为主。士兵铁甲上都圈有蓝饰,远远看去一片清明浩然之色,很是正气。
江晏清策马驰到周游身旁,与他齐头并进溜着圈,言语颇为嘉奖:“进步不小,才寥寥数日就骑的不错了。”
周游报以一笑,回到:“这多亏了韩大叔严加管教了。”
江晏清看周游头发上被雨点打的浮了一层水雾,态度又诚恳乖巧,便喊住周游:“今日就练到这,回去歇着吧。”
听了这话周游心里如释重负,嘴上却说:“练完这半圈我再回。”
江晏清满意地点头,没再跟上,而是打马往校场出口而去,准备回自己营帐。刚出校场出口时,他回身又望了一眼周游。
小少年扬鞭策马,披风摇曳,这股神采奕奕的劲头倒是与上个月自家弟弟离开时有三分相似。
......
帆船在海上行驶了两天一夜,第三日清早,夜色还未全部褪去,荆衷儿也还未从觉中醒来,就听闻外面胡苍子身边的两名药童叽叽喳喳,嚷着:“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她猛地坐起身醒了醒神,忙穿戴整齐跑出房门到甲板上,彼时天曚曚亮,一片灰青。小药童见了她,立即意识到是方才太大声了,欠身道:“抱歉啊,把姑娘给吵醒了。”
荆衷儿压低了声音问:“既然快到了,你们怎么不去把胡爷爷的药箱收拾检查好呢,等靠岸了就能直接带下去了。”
两个药童对视了一点,恍然点头:“对,对,我们这就去。”
说着就互相揽着往胡苍子专门放药草的一个隔间走去,还特意放轻了步子。
支开了药童,荆衷儿又悄悄绕过掌舵的大叔,蹑手蹑脚顺着纵梯爬下了船舱,想要来提醒江谈笑快要靠岸的事。
荆衷儿走进去,却发现平时江谈笑睡觉的干草捆上早已无人,杂物后面也未见藏人,荆衷儿小声喊道:“你在么?江少侠?”
没人应答。
走至干草堆处,荆衷儿低头便看见一块青色布条系在干草捆的麻绳外侧,十分显眼。
荆衷儿蹲下将布条解开,看样子是江谈笑衣摆上撕来下的一块,上面是蘸着火折子里的灰碳写的四字:
“先行一步。”
荆衷儿了然挑眉,“方才见临近岸边有许多渔船,估计他是设法乘渔船靠岸了”,她心想。
然后将布条藏匿在袖中,快速离开了船舱。
周途虽然跟着镖队远行过数次,但走的都是陆镖,还从来没见过海岛。当他与荆衷儿跳下帆船,踩了一脚的松软沙子时,不禁低头细看,着实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正是暖阳初生的时候,日头透过松林针叶倾洒地斑驳满地,霎时沙岸金灿闪烁,阵阵白鸥争鸣;而身后就是碧浪迭起水光粼粼,天水一色。
胡苍子祥和一笑,嗔到:“两个傻孩子,光顾着看脚底下了,抬头看看。”
二人闻声才抬起头,入眼便是一片烟翠,针叶松林与芭蕉绿竹,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古怪灌木,缠绕依偎又错落有序,煞是新颖好看。
踮脚透过松林间隙再往远看,又是繁花胜雪,另番颜色,只是芭蕉遮挡看不真切。
荆衷儿回头问胡苍子:“胡爷爷,那后面隐隐见白,是什么树?”
胡苍子捋了捋胡子:“那后面倒不是什么稀奇的树,只是常见的梨花林而已。”
荆衷儿突然颔首,低声道:“倒是听娘亲说过,舟姨喜爱梨花。”
胡苍子走上去拍了拍荆衷儿肩膀,语重心长:“走吧孩子,见见你舟姨去。有什么心里话,都跟她说说。”
荆衷儿乖乖点头,由接引人带路,一行人穿过松林间搭建的木桥小路。
荆衷儿本以为离经岛里面会像宗门或大户人家的府邸一样,建得气派辉煌,却没想到穿过梨花林呈现眼前的更像是一个小镇一般,有屋舍院落,有酒窖染坊,有药田水车。
身处其中竟不像是海岛,更像是村庄一般。
周途亦是惊讶感叹:“没想到海岛里面这么大,像个小镇,竟与陆地无二。”
两个药童脸上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其中一个兴奋地接话:“没想到的还多着呢,往后你们慢慢看吧!”
另外一个也指着远处介绍道:“公子你看写着‘酒窖’二字的旗招,就是我家了,以后要是想喝好酒就找我娘去拿。”
周途更是奇怪了,问道:“离经岛不是门徒学艺的地方吗,怎么还有做这些生意的?”
“哎,离经岛怎么说也是传了好多代了,每代岛主身边伺候的人总也有成家的时候吧,就有了这个村子。”
“原来是这样,住在这里定是十分惬意了。”周途羡艳不已。
小药童提高了声调,连下巴都要翘上天去:“那是自然!”
说话间接引人已经把他们带到一处八角画楼。
阁楼飞檐高跷,每个角都缀有绸带流苏,月白绸带上绑着铜铃木牌,环佩叮咚间细看木牌上皆篆刻着巍峨小字,每个木牌正反两面都是药材的名称。
阁楼二层木雕拱门缕空雅致,里面帘帐屏风若隐若现,千娇百媚。再往上看,一幅精致牌匾上娟秀不失稳健写着四个大字——离经易道。
“岛主就在里面候着,诸位进去吧。”接引人拱手道。
荆衷儿扭头与周途对视一眼,两人缓缓迈出步子......
他二人心里,对未来不可预知的人生都有着胆怯与迟疑,同时也都饱含期待得,将自己交付给这座海岛之上。
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各有所向。
眼前女子云髻高耸,白衣胜雪。一双小山细眉微微皱起,眼波流转尽是万般风雅,不媚不俗,温和的很。
娘亲说的没错,舟姨称得上武林排名前几的美人,荆衷儿心里暗道。
“衷儿!”
公孙呓舟见荆衷儿眉眼与谢珑八分相似,想到自己红颜薄命的妹子,一时悲痛,没能压制住情绪,一把拥住了荆衷儿。
或许是娘亲与舟姨之间亲密关系,也或许是自出事后并无人正面安慰过荆衷儿。此时公孙呓舟的怀抱让荆衷儿恍了神,似是感到娘亲一般亲切温暖,不禁酸了鼻头,也紧紧回抱住,真真切切喊了声:“舟姨......”
公孙呓舟红了眼眶,一手轻柔抚摸着荆衷儿的后脑,一边轻声呢喃:“好孩子,你受苦了。舟姨都知道,你的事情,舟姨都知道了。”
荆衷儿鼻腔闷闷的“嗯”了一声,一腔委屈突然就抑制不住,依在公孙呓舟的怀里呜咽起来。
公孙呓舟心疼地轻轻拍着荆衷儿的背心,边悄无声息的将真气从掌心送入荆衷儿的身体,护住她的心脉。
荆衷儿哭了良久,突然想到还有胡苍子与周途在场,慢慢止住了抽泣,有些不自在地松开了公孙呓舟的怀抱。
公孙呓舟抽出腰间手帕,为荆衷儿拭去脸上泪痕,安抚道:“好孩子,你娘为人豁达,肯定也不愿你忧思过重,往后凡事有舟姨呢,嗯?”
荆衷儿点点头,乖乖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舟姨,方才衷儿失礼了。”
公孙呓舟破涕为笑,调侃道:“这腔调一定是你爹教的了。”
在柔软怀抱里被安抚着大哭一场后,荆衷儿终于正面接受了母亲已逝的事实,不再逃避。
舟姨的婉转轻柔之语似有安抚心神之效,几日堆积在心中的郁结被慢慢抚平。她开始意识到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给爹爹寄信,要练好功夫,要适应离经岛......
关于周途哥哥问的那个问题,往后想做什么?她还是没有想到确切的答案。
她只在心里告诫自己,往后要像爹爹一样温良知礼,也要像娘亲一样侠义心肠。
周途也行过拜面礼之后,公孙呓舟吩咐管事领着他们去安排住房。刚一出八角楼,便撞见江谈笑候在门外,衣袍上血污显著,怀里还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正是那天在船舱里给荆衷儿看的。
经过江谈笑的时候,他嘴里噙着笑意,礼貌性向二人点了点头,被下人传话叫了进去。
休息了一个上午,下午她与周途将岛上的小村庄游历了一番,摸清了个大概路数,晚膳又被公孙呓舟叫了过去。
不得不说离经岛的房屋修葺都十分别致,用餐的屋子是用竹子临水搭建,在水上高高架起,地板有琉璃镶嵌在竹板中。人在上面吃饭,透过琉璃能看到脚下有潺潺流水而过,时而会有锦鲤跃起,如梦似幻。
他们赶到时,发现江谈笑也在,正饮着杯中茶水与公孙呓舟攀谈着。见他们进门,江谈笑放下了茶杯,站起来抱拳欠身:“在下尘兵谷弟子,江谈笑。”
周途先行抱拳回礼,道:“京门镖局,周途。”
荆衷儿快速看了一眼江谈笑,小少年此时正装作不认识她一般。她迈前一步,抱拳道:“玲珑赌坊,荆衷儿。”
玲珑赌坊?
这位少侠幡然醒悟!他先行入岛后刚得知岛主的义妹‘小玲珑’早逝,原来是这姑娘的母亲!怪不得那天他提到师叔赌钱,她突然......
公孙呓舟招呼孩子们坐下,考问江谈笑:“你现在知道为何你师父带人连夜打造那把小剑了吧?”
江谈笑笑吟吟回答:“原来是给荆姑娘准备的。”
公孙呓舟扭头对身后仆人打了个眼色,仆人会意退身而去。
公孙呓舟悠悠抬起面前酒杯说:“谈笑和衷儿还小,不能喝酒,途儿应该会喝酒了吧?”
周途突然被问话,腼腆一笑,拿起小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双手敬道:“会一点,周途敬岛主。”
公孙呓舟噗嗤一笑,说:“你以后该喊我作师父了。”
周途猛地抬头,黑亮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本以为跟来岛上最多也只是跟着岛上堂主一起学医,从没敢想过岛主会要亲自收徒。
他立即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喊道:“是,师父!”
不一会儿,方才被公孙呓舟支出去的仆人抱着一个木匣回来了,正是江谈笑送来的那个。仆人欠身献上,默默避身站回公孙呓舟身后。
公孙呓舟招呼周途坐下,然后把木匣递给荆衷儿,欣然道:“托尘兵谷特意为你打造的,长度重量都适合你这个年龄,快打开看看。”
荆衷儿反手一板把铜锁扣解开来,缓缓打开木匣。
斑驳剑光被释放出来,众人都勾头凑过去看,一柄玄铁短剑躺在木匣中,剑身发着凌冽寒光。剑身不长,正适合荆衷儿这个身量的女孩儿,剑柄呈青铜色,也比正常宝剑的要小一圈,上面雕琢的图案很是独特,像鹿又像马,是马儿长了鹿角。
江谈笑指着剑柄说:“这是我们尘兵谷代代信奉的瑞兽图腾,剑炉的师傅们把它刻在每一把铸造出炉地剑柄上,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警示!
他们希望每个使用尘兵谷铸剑的剑客,都能光明磊落,不要用它作恶。”
荆衷儿小心伸手,触摸着冰凉的剑柄,仔细将剑从匣中取出观摩,心里十分喜欢。
抬头对江谈笑道:“虽未曾蒙面,但衷儿谨记铸剑师傅们的教诲,还请少侠回去后替我谢过。”
江谈笑有些骄傲得挑眉:“一定。”
他很喜欢世人对尘兵谷的赞赏。
这顿饭一直吃到很晚才散,公孙呓舟看着三个孩子的稚气模样,不禁想起了十年前仗剑江湖的自己,也曾是初生牛犊活的肆意,兄弟四人就算天塌下都未有过半分惧意啊......
半夜里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整座海岛置于朦胧雨幕。海浪迭起,暗潮汹涌,唯它遗世独立着,仿若置身事外,又似深陷浪中。
第二日天光乍晴,碧空如洗,沙滩上的礁石被一遍遍拍打清洗着,击起颗颗珍珠似的水花。荆衷儿与周途送江谈笑出海,抬头竟看见了虹光,弯弯一簇,挂在青空。
江谈笑用手遮着阳光遥望彩虹,嘻嘻一笑,扭头对荆衷儿说:“你看,老天在暗示你,愿你雨过天晴。”
荆衷儿很感谢自船舱里遇到江谈笑起,几日中他无形中的开导安慰。将惨事当做趣事讲给她也好,义正言辞地开解也罢,对荆衷儿内心都是莫大的帮助。
荆衷儿向他抱拳,说道:“江少侠保重,一路顺风。”
江谈笑本来上扬的眉毛突然耷拉下来,苦叫道:“估计是顺风不了,我还得去把倒霉师叔赎出来......”
说着转身往码头上走,跳上了甲板,也对周途和荆衷儿挥手高喊:“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