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留周途在山谷里住了三晚。
他也很久没见过公孙呓舟了,问了许多她的事情。
江谈笑在尘兵谷没有同龄玩伴,好不容易来了个周途,自然带他游遍了山谷奇景,说尽了谷中趣闻。
周途将自己在秋风寨与黑衣人发生的事都告与了谷主,除了给牛老二下药的事......
谷主当下没有犹豫,让人布了笔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
“兹事体大,此信需你师父亲启,万不可途中被他人看到。”
周途郑重应下,背上了给荆衷儿带的木匣和自己的瓶瓶罐罐,又揣好谷主的书信,由江谈笑送到了瀑布界碑处。
周途掏出一瓶驱寒丹递给江谈笑,拜托道:“就有劳你替我跑一趟秋风寨,把这个交给被牛二当家关起来的那人。他身体不好,还请二当家的别为难了他。”
江谈笑爽快接过,笑说:“你放心,那牛老二最听我师叔的话,我师叔最听我的话。”
“如此,我就告辞了。”
周途抱了抱拳,准备转身,却被江谈笑一声叫住。
周途疑惑地驻足:“江少侠还有何事?”
江谈笑顿了顿,说:“也没什么事,你路上多保重。”
周途“嗯”了一声,刚转过身走出去几步,却又被叫住。
“留步!”江谈笑追上前几步。
他犹豫了一番,还是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他将信封递给周途,瞬间又有想收手之意,却是来不及了。
周途接了过去,问:“这是?”
江谈笑低垂着眼,挠挠脑袋:“这是给荆姑娘准备的生辰礼,我若不送显得多小气。”
周途照例收好装进了包裹,确定江谈笑再没有其他事后,抱拳辞了行。
又是赶了五六天的路,周途在临安街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颜色。
即便是二王争霸的年代,京门镖局的旗招仍是令恶霸山匪避而远之,车队铜铃混着马蹄飒沓,‘合吾’呼声嘹亮不息,那是周途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周途策马疾驰,追赶了上去。
“林叔!”
林镖头已年过半百,年轻时候是跟着周老九的父辈干的,已经在周家做了半辈子,从脚夫混到了总镖头的位置。
“林叔!”周途在车队后唤着。
与林镖头骑着马并进的一位镖师勒住了马,往回看了几眼,对林镖头说:“头儿,后面好像是有人喊你。”
林镖头这才回过身看,一位白衣公子正策马靠近。他一愣,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将马调头朝那人驶去,越是靠近越止不住心中动容,终于是在看清了公子的面容时,差一点当街老泪纵横:“大公子!真的是你!”
周途稳了稳马绳,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林叔!您怎么亲自押镖,这些事手下做就行了。”
林镖头用袖口抹着有些湿润了的眼眶,解释道:“跑了半辈子镖,当上总镖头却不让出来了,这怎么闲的住。”
林镖头将马头调转,引着周途到镖队车头前说话,迫不及待问道:“公子在岛上过的可好,看样子是瘦了不少,是岛上的吃食与咱的不合胃口吗?”
周途谦和一笑,安抚道:“您不必担心,岛主待我很好。父亲他怎么样了?”
提到周老九,林镖头却沉下了脸,说:“我是不理解,我们镖局在江湖上立的端行的正,他为何私下里要帮郦王做事情。”
周途听了也皱眉,对于外界二王之争,具体事宜他一无所知,自己并不知道父亲与荆昌的打算。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父亲这样做必然是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不会是同流合污的人。”
林镖头也极不情愿得点头,说:“我看着你父亲长大的,实在是不希望他走弯路。”
提起家人周途心里总有万千挂念,他又问起:“弟弟呢?有没有回来过?”
“二公子......倒是回过一次,两年前二公子受了点伤,当家的把他接回来养了一段时间的伤。”林镖头如实回答,除了周老九,镖局的人包括周途,皆以为周游外出学艺,并不知他已是在阵前风餐露宿了。
“受伤?是什么伤,伤势如何?”周途关切。
林镖头大喇喇的一拍脑门,打着哈哈,说:“瞧我,这都两年前的伤了提这个做什么,二公子早就又活蹦乱跳了。不过话说二公子此番学艺确实能耐了不少,连当家的都赞不绝口呢!”
周途这才放心。
若不是要赶路,他肯定是要随镖队走几天,好好与林镖头聊聊家里的事的。但有事在身,只得将林镖头送到了临安城门,才依依不舍得告辞。
周途从城门口调头去码头,把租赁的快马还了。
本准备租船,却发现有离经岛的船停靠在码头,周途又上前几步看清了离经岛的牌子,才确认这就是离经岛的船。
帆船上走过来一个粉衣少女,手撑在船边向下看,喊道:“发什么呆,上来啊!”
周途见到林深,首先就是皱了皱眉,她怎么来了。
上了甲板后不等周途开口问,林深便快人快语数落道:“岛主让我来采办些焰火灯笼,顺便接你。过个生辰弄得跟过年似的,还要瞒着衷儿不说,这么大阵仗衷儿能猜不到?”
周途心不在焉“嗯”了一声,便将身上重物卸了下来,问:“我睡哪一间?”
林深不由分说凑到周途卸下的木匣包裹旁,问:“我能看看吗?”
周途摇头:“不能。”
林深赌气,在一旁鼓着腮帮子,看到周途包袱里露出的信封一角,又提起兴致问道:“那是尘兵谷主给岛主写的信吗?”
周途蹲下身把包袱重新系好,淡淡说:“你少打主意。”
林深冷哼一声,指着二层最边角一个隔间说:“别的房间都住满了,你住那个。”
周途抬头看了看那个最是灌风的房间,心里默数了船上舵手船夫加起来不过八人。也不想不与她计较,兀自将包裹木匣抱起,踏上了木梯。
夜间帆船驶入大海,茫茫黑夜中孤帆远影。殊不知黑夜里藏匿了多少魍魉,又有怎样的暗潮汹涌激荡着。
船只扬着风帆看似平稳行驶在远离喧嚣的海面,却不知苍茫人世又有谁人能置身度外?
舟车劳顿了数日,终于上了自家的船,可以放心睡上一觉了。
周途舒展了一下腰肢,吹熄了灯。
朦胧睡意间,床底的红木匣中突然风鸣不止,乐兮剑如临大敌般躁动不安。周途惊坐起,谷主交代说过这两把剑很有灵气,如遇杀气便会有风鸣示警。
周途下意识摸出枕下袖剑,正是尘兵谷主为他新打造的一把。小巧锋利,花饰又清雅出尘,带上剑鞘倒不像兵刃,更像折扇了。
周途屏息放轻脚步,缓缓靠近窗边。
窗外人影察觉到气息,似是知道自己已暴露无遗,当下一个闪身掠过窗子,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周途追了出去,拿起甲板上的长明火把巡视了一番,甲板上除了被打晕的两名守夜船夫,再无他人。
他暗叫不好,赶紧回了自己房间,却发现自己的包袱已经被翻乱,东西散作一地。
倒是没有丢失东西,只是江谈笑交于他给荆衷儿带的信封,被拆开丢落在地。想来是有人冲着谷主写的信而来!
只不过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未敢怠慢。
“什么人!”
突然船尾处有呵斥声,周途持着火把跑过去,歹人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两名水手晕倒在地,林深姑娘捂着淌血的手臂,瘫坐在甲板上。
见周途过来,林深挣扎着站起身,喊道:“有刺客,已经跳进海里逃了!”
周途先是到船尾边张望了一番,确实已经没了任何痕迹,又踱步回来,掐了掐两名水手的人中,水手这才悠悠转醒。
林深急切问道:“你们看清刺客模样了吗?”
两名水手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得摇头:“太黑了,看不清。”
林深气哄哄道:“大海中断不可能有刺客凭空出现,一定是在码头时就藏匿船中了。”
这时候船上所有人都已赶来,有两个方才守夜的,加之眼前两个被打晕的,另有四个显然是被梦中惊醒,衣衫都没有穿戴整齐。
周途立即对水手中的队长吩咐道:“你速速带人将船搜查一遍,有任何痕迹都来汇报于我。”
队长欠身领命,立即将几个水手分为两两一组分头搜查。
林深立即也要跟上去帮忙,周途却开口叫住:“林深姑娘!”
林深回头皱着眉,有一丝不耐烦闪过:“做什么?”
“你觉不觉得,刺客就在我们这些人中?”周途手指抵在下巴上,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什么?”林深心里一惊,下意识睁大了眼。
“这片海但凡跳下去必死无疑,刺客不过是想偷密信,陆路上对我下手最合适不过,却偏偏选择在海上。在这里下手无论得手与否他都会跳海出逃,没有给自己留后路,这不和逻辑。除非......”周途凝视着海浪,思路慢慢变得清晰。
林深也若有所思,附和着:“除非......他本就是在船上的人?”
周途还想再说些什么,林深突然‘哎哟’一声,将袖子往上卷了卷,原来是方才被划伤的小臂又在出血。
周途将火把靠近了看了看,昏黄火光里林深低头凝视着伤口,明明是深深的一道口子,她却只是稍微皱了皱眉头。
周途看她反应,下意识问:“不疼?”
林深抬起头,怪异地看着周途,反问:“你被划一刀试试?”
周途自讨没趣闭了嘴,将火把插回原位,径直趁着火把的光晕缓缓上了楼。
就在林深以为周途这是打算回房休息时,周途扶着二楼的栏杆,转身俯视着她,问:“林深姑娘,不过来包扎一下吗?”
林深讶然抬头,凝视着突然喊住她的少年。
她心中升腾起一阵茫然,掺杂着疑惑与不安,手臂伤口突然刺痛的十分明显。她暗自咬牙忍下,面上却没再有什么变化,喊道:“假慈悲。”
周途见她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间,轻叹了口气。
也罢,本就与这位姑娘不交好,只是本着医者职责多问一句,显然她不领情,他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林深仓惶进了房间,终于再怎么也压制不住眼底的波澜。她用嘴撕开一块布条,单手在左臂上绕着,艰难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动作十分熟练。
起初她并不觉得疼痛,毕竟下这个狠手的也是她。
烛光昏黄如豆,她从烛台下抽出一小截字条,上面只简洁写着四个字——伺机查看。
她将字条放进跳跃的火光之中,静默等它燃烧殆尽,左臂传来的痛意这才蔓延侵蚀着大脑。
有那么一瞬,她并不想再咬牙坚持着了,平时在岛上她是个很会撒娇喊疼的女孩,可这次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装出那一副讨人喜爱的样子了。
她感谢离经岛上这天真烂漫的十余年,在她渐渐要沉溺在世外桃源的安逸中时,远方的指令却冰冷的将她拍醒。
谁叫那人是父亲呢?林深拥着棉被久久不能入睡,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板着脸的,对她和兄长从来没有半句好话,可她与兄长却愿意为了讨得一丝父亲欢心,而去做任何事。
从小就是这样,从来没变过。
或许大风要从今夜刮起了吧。
江湖上的暗潮从未停歇过,那是个官府管不着的地界,报恩报仇,逞凶斗狠。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哪有什么真正的世外桃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