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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马连福饿着肚子走出家。

快到晌午,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地里干活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收工了。韩德大牵着牛回来了,哑巴赶着羊回来了,焦振丛赶着车回来了,他跨在车辕子上,摇着鞭子,紧赶着长套上的牲口,车道上掀起一股股黄土烟。有的人家屋顶上冒着炊烟,有的人家在喊叫到外边去的人回家吃饭。一群小学生,背着书包,又跳又唱地排着队过来,又散开了,有的奔向沟南,有的来到沟北,走进每一个敞着的大门口;他们立刻就会坐在桌子旁边,端起香喷喷的饭碗了……

马连福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插在两个衣兜里,兜里只有几颗沙子粒和碎烟末子,还有一张揉烂了的发货票。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越发的烦躁。走了几步,又不知道奔什么地方。正是吃饭的时候,到哪儿呆呆呢?会场上等吧,太早了;串门去吧,看谁都不顺眼。最后,他决定到黑漆门里找找马之悦,除了退职的事儿求他抬抬手,吃饭的事儿也可以求他帮帮忙。主意打定,就往东走。

马连福的家在沟北边的最西头,到马之悦家去不太远,过了马立本和弯弯绕家几个门口,再往北进个小胡同口就到了。他往前走着,盘算着怎么跟马之悦开口。马之悦一向看得起马连福,退职的事儿,他准不答应,吃饭的事,一说准行,就是一次一次总求人家,有点不好意思。

他刚经过弯弯绕家门口,忽听得院子里边吵吵嚷嚷,弯弯绕家的小闺女,狼抓似的叫喊。

大概是同病相怜的关系吧,马连福忍不住地朝院子喊一声:“弯弯绕,吵什么,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吧!”

他这一喊不要紧,屋子里啪啪又是两巴掌,打的小闺女抱着脑袋,光着两只脚丫子往外跑。

弯弯绕横眉立目,手拿着鞋底子在后边追。

马连福放过小闺女,拦住弯弯绕,喊道:“瞧你这只疯狗,没事儿你打哪家子孩子!”

弯弯绕呼哧呼哧喘粗气,死乞白赖地还要追打;让马连福抓住胳膊动不了,就说:“我要打死她个王八日的,我要打扁她;反正早晚也是死,打死还比饿死好受哩!”

马连福娇妻爱子,也最不待见别人动不动就打老婆骂孩子。他一手夺过弯弯绕手里的鞋底子,扔得老远,说:“逞他妈的什么英雄好汉,到底是为什么呀?”

弯弯绕这才跷着一只没穿鞋的脚站住,拍着胸脯子说:“我的好队长哩,为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马连福说:“笑话,我怎么知道你家的事情!”

弯弯绕说:“断顿了!她妈从她姥姥家弄了点糠,做了几个糠团子,想着对付着度命,反正快收麦子了。小该死的,她不吃,哭着叫着要吃粮食。粮食在森林的大仓库里,咱庄稼人到哪里摸去……”

马连福冷笑一声,说:“得了,得了,我不求你的,不借你的,跟我哭哪家子穷呀!就凭你这个户,真的连一顿饭都做不起了?”

弯弯绕说:“瞧你说的真轻快!好像是财壮气粗的样子,甭说,队长的日子准松快。好吧,我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不能不张嘴了。你家有多余的,队长,没别的,多少先匀一点给我,我们一家老小好度命。”

马连福的舌头短了。他肚子没食,咕咕响,压着的火苗子又撞了上来。

这时候,邻居的妇女们都凑过来看热闹。

弯弯绕的老婆从屋里端出几个像驴粪球子似的糠团子,举着转圈圈,让大家参观:“你们瞧瞧,这是农业社的优越性,是咱们大支书领着东山坞的人享福了!瞧,瞧!”

这个瓦刀脸的女人是男人的应声虫,男人说风,她便来雨,男人说哭,她就掉泪,那才叫夫唱妇随哪。这会儿,她嘴里数叨着,把盛糠团子的柳条浅子朝地下一放,两只手扯着衣裳襟,晃着头,又说:“邻里们都在这儿,咱们大伙谁都知道谁。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跟谁哭过穷,过富了光彩,过穷了不是啥露脸的事儿。你们瞧,这里边有粮食粒吗?别说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就是大人,也难往下咽哪!一春天了,我们都是偷着吃,不愿意跟别人提这事儿。提管什么用,这年月谁顾得了谁?邻居顾不了,干部就顾得了吗?这不队长在跟前哪,说出去,反倒惹人家笑话。”

弯弯绕搭腔说:“笑话谁呀?是我们当父母的没能耐,管生不管养是怎么着?我马同利啥年啥月过过这样的日子!日本鬼子一天清一次乡,我跑反回来咬烙饼!”

刚卸了车的焦振丛从这儿路过,也凑过来瞧热闹。他是焦淑红的远房叔,五十刚出头,红光满面,倒像四十岁的壮年汉子。他为人平和,一向老实巴交的,不论遇到什么事儿,不是让他太过不去,他很能顾前顾后,不爱得罪人。如今他当着农业社的运输员,一年四季进城上京到处奔跑,鞭杆子从不离手。他听到弯弯绕这句话,觉着实在不入耳,就笑眯眯地说:“唉,同利,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宁愿吃糠咽菜,可也不愿意跑反。那玩意可不是好受的。”

旁边的妇女们也有同感,都啧啧地附和他。

弯弯绕发觉自己走了嘴,就绕了一句:“我不是盼着再转回去跑反,咱们是打比方,说明咱压根儿没见过这种东西,没受过这份罪。”

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凑到糠团子跟前看新鲜。他们闪动着天真的小眼睛,像看到什么稀奇的珍宝;他们一懂事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们才真的没见过这种东西。小家伙们拉着大人的手,又喊又叫,问大人这东西干什么用。

韩德大圈了牛,也经过这里回家。他跟马连福住邻居。二十多岁,是个野性的小伙子,最能调皮捣蛋。不论碰着什么事,不论大小,他总得插一手,不为别的,为了凑凑热闹。他凑过来,朝着几个黑不溜秋的糠菜团子瞥一眼,笑嘻嘻地说:“嘿,我可见过这东西,我是吃它长大的。哎呀,土改后多少年没见这玩意了,还怪新鲜的哪!”他又对弯弯绕俏皮地说:“大爷,你是用它打油腻呀?”

看热闹的人轰的一声都笑了。

弯弯绕让大伙笑得挺不带劲儿,就冲着韩德大说:“别拿穷人开心,滚你妈的蛋!”

韩德大做了个鬼脸,说:“大叔你别龇牙瞪眼,你从家里拿到街上来,就是给大伙看的嘛,还管人家说话呀!我这句话也没冲你说,我是开我自己的心哪!看看这个,往后我可得好好给咱们农业社出力气,把牛放的壮壮的,要不是合作化,去年那一场大灾,还不是又得吃这个呀!队长,我这句话不落后了吧?”他不等回答,做个鬼脸,扛着赶牛的棍子就走了。

焦庆媳妇也被惊动了。她从沟南坎走过来,挤进人群里瞧瞧糠团子,听听别人的议论,就拉着弯弯绕家的小闺女的手说:“好孩子,别哭了,你爸爸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他要是有净米净粮的放着,能让你塞这个!谁家生的、养的不是娇哥哥。你一哭闹,他们就更难受了。”她又劝弯弯绕说:“孩子挨饿就够她受的了,好好哄着,怎么还让她皮肉受苦?”

瓦刀脸女人一看有了同情的,就接着话音说:“他是吃了张家苦,挨了李家的辣,没处撒气去了。我们娘们是他消气的窟窿,储气的包!打吧,打死一个,少一个张嘴物,省下点口粮,还可以多卖几斤。好让支书给咱们领一张奖状回来,贴在脑瓜门子上,那该有多光彩!”

这些话本来应当由弯弯绕自己说,他觉着,让老娘们替他说,就算谁来了,惹不出大祸,却得了相等的效果。

焦庆媳妇说:“我才不干这种傻事哪,摘心肝疼,孩子是自己的。我家也是揭不开锅了,我到孩子姥姥家借了几升,先对付活着嘛!”

弯弯绕说:“你脸大路宽有投奔,我是摘借无门。”他又对马连福哀求,“没别的,我的好队长,不看金面看佛面,冲着不懂事的孩子,你得救救命啦。”

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看不下去,就捂着嘴,忍住笑走了。另外几个妇女,就像受了传染,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没吃的,要队长帮她们想办法。这儿成了一片哭穷的声音。好像是开比赛会了,谁家越穷越光荣。

马连福木呆呆地站在人们中间,不知是晒的,还是热的,麻子脸一个劲儿往下淌汗水。他气闷得很,在这儿一分一秒也待不住了。于是,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没吃的,我就撑着了?他妈的,这是什么年月呀!”他把脸转向弯弯绕,“别在这儿丢人了,快把这东西收回去吧。”

弯弯绕说:“收回去好办,我说队长,你总得想法给我们救救急呀!”

马连福说:“我想什么法?”

弯弯绕说:“我这一大堆话白讲了?”

马连福说:“给你抹道黑呀?”

弯弯绕跳着脚:“唉,唉,你们干部就是铁石心肠,也得动动了。一会儿开会,你不兴替我们求求情呀?”

马连福说:“当然要提。就算你们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哪!”

弯弯绕本意是要把孩子打到办公室去,正赶上那儿开干部会,让萧长春瞧瞧,怎么办不要紧,先给他们加点油火,添点别扭。他转过来一想,外甥说的那种大局势到底怎么着了,还不知道,闹早了容易出毛病,也怕萧长春这个人不好对付。正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马连福来了,真是天遂人愿。先给马连福演一演,也很需要。再说,看热闹的人也不少了,这道黑是给农业社和支部书记抹上了,过不久,萧长春也会知道。目的达到,见好就收,闹大闹久了,说不定会出了岔子。于是,弯弯绕就顺坡下驴地对马连福说:“好,好,我听你的。只要队长你说话,我就是再饿上两天,咱们也咬着牙,不能让队长你为难。咱们爷们的话,我多会儿不听你的?我饿的前腔贴后腔,都不愿意找到你家门上说去。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怕你上火。”

几句灌米汤的话,说得马连福心里热乎乎的。

在人们说话的时候,不知谁家的几只大公鸡跑来开斋了,已经把浅子上的糠团子吃了半个。

瓦刀脸女人抡着胳膊轰着,从地下拾起浅子,又从焦庆媳妇跟前拉过小闺女,回家去了。

等到人们议论纷纷地散去之后,弯弯绕才进院子,回手上了大门栓。

小闺女受了不白之冤,还在委屈地哭。

瓦刀脸女人把她拉到屋里,一跷脚,把挂在房顶上的一只小竹篮子摘下来,从里边抓出一个金黄色的米饽饽,往小闺女手里一塞,推她说:“快里间屋吃去。”

这个时候,马连福已经坐在马之悦的炕头上,端着小酒盅,吱儿咂地喝开“二锅头”了。

马之悦家里边藏了两个“活电报”,他屋不用出,村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都能立刻知道。弯弯绕闹粮食事儿,当然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像得了个喜帖子,高兴的脸上发光,从心里赏识弯弯绕这份才智。马之悦觉着,在这个节骨眼上闹粮,不仅诱导了马连福,同时也给东山坞眼下闹土地分红的事儿凑了一个有力的理由。过去有些人也喊过没吃的,那是单枪匹马,这回可以成群,什么事情一成了群,就不好对付了;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况下,这是非常重要的。土地分红和闹粮全是对着农业社和统购统销来的,也都是冲着萧长春来的。小子,有本事,你就收拾吧!马之悦喜在心里,稳在脸上:他一只手捏着一把锡酒壶,另一只手撩着拿酒壶那只手的袖子,轻轻慢慢地斟着,清亮的酒,在小小的蓝花瓷盅里溅起微小的泡沫,散着热气和香味儿。

马连福坐在小炕桌旁边,跟马之悦对面,两只眼珠眨巴眨巴地望着蓝花瓷酒盅里的酒,咽了一口唾沫。

马之悦好像故意做戏,一直等到小泡沫全消失了,才不慌不忙地把酒盅递给马连福一个,又拿了一双筷子,还在桌子上戳了戳,比了比,递过去。他见马连福端起酒盅,一扬脖进到嘴里,也陪着喝了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唇,问:“连福,你们两口子怎么又闹气了?到底因为什么呀?”

马连福的麻子脸耷拉着,像要滴下水来,听见问,唉了一声说:“别提啦。”

马之悦笑了笑,关心地说:“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就说吧,不跟我说,你还跟谁说呢?噢,是不是又没有钱花了?要不就是吃的不足啦?”

马连福咧着嘴说:“还不是哪,断顿啦!”

马凤兰像个女招待,跨在炕沿上看着他们吃喝,专门管在地上端盘递碗。她搭茬说:“没吃的人家不光连福一家,可多啦。过去都是日子紧巴的主没吃,这会儿好过的主也没吃,大家伙儿真成了阶级友爱,全一样。要说,群众困难了,兴许顾不过来;你们当干部的没日没夜地替公家忙,辛辛苦苦不容易,没薪又没禄,总得有点优待吧?等会儿开会了,马主任在萧支书面前多说上几句好话,请求他照顾照顾不行吗?”

马之悦冷冷地一笑:“跟他说顶什么用,有好话还不如留着腊月二十三说给灶王爷听哪。别说,要是沟南边老韩家的人没吃了,他也许有点办法,开开恩,帮助自己的同志,他能出那份血!”

马凤兰故意惊讶地说:“哎,萧支书说出话来可是挺中听的,开口就像卖瓦盆的,一套两套连三套。办起真事儿,敢情连一点儿人情都不通啊?”

马之悦说:“那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一天到晚地空喊口号:作硬骨头呀,勒着裤带干革命呀!勒呀,勒呀,这可好,不要说群众,连干部都把裤带勒在脖子上了!”

马凤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两口子,就跟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一来一往,把个马连福说的迷迷糊糊。他拿过酒壶,一边听他们的对口唱,一边自斟自饮。

马凤兰又咂咂薄嘴唇说:“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当支书的人,怎么光会自己在上边领导跟前买好,就不会体贴体贴同志呢!”

马之悦也感叹地说:“要不有的同志干工作就觉着没兴头啦!”

马连福把一盅酒倒进嘴里,说:“什么兴头,这个队长我早就干腻歪了,这回我是要洗手了,坚决性的。马主任,一会儿开会,你就张罗着安排人,说得我死妈跳出墓子来,我也不再受这份王八气啦。”

马凤兰故意一愣:“哟,你不想当队长了?”

马连福说:“该煞台了。”

马之悦一戳筷子,立刻拿出一副长者的严厉面孔说:“你说这种话,不嫌丢人呀!”

马连福嘟囔着:“我早把人丢尽了。”

马之悦又满上两盅酒,缓了缓口气说:“连福,不是我又批评你,你有时候太任性了。总是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不会左思右想。你也得掂掂自己的身份嘛,你是老贫农,老革命军人,为今天这个天下出过力气卖过命,兴别人坐坡,不兴你坐坡。”

马连福说:“眼下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我不图别的,图自在;就是挨冻受饿,当个普通社员心里也干净。”

马之悦冷笑一声,又朝马连福那边探着身子,郑重其事地质问他:“连福,你想把队长这个职务推卸下去,想来个轻松干净的是不是呀?”

马连福点头说:“对了。”

马之悦提高声音说:“好哇!你不干,正可人家的心愿,人家求还求不到哪,我马之悦要是立刻洗手不干了,人家才高兴哪,一定得杀猪宰羊庆贺一下子。咱们都不干了,把位子全腾出来,人家好把韩家他舅、他的表兄表弟都拉上去,在东山坞搞个萧、韩王朝!”

马连福喝酒上脸,这会儿每个麻子坑里都像汪着血似的。他说:“爱什么朝就什么朝吧,眼不见,一大片,反正我是要过它几天消停的日子了。”

马之悦一耸鼻子一咧嘴,说:“瞧你说的多美,简直像吃凉粉喝汽水似的,光光溜溜的,冰冰凉凉的。你不当干部,你的日子就过得消停了?人家让你过消停日子吗?要我看哪,你做梦也甭想。”

马连福一绷脸:“怎么?”

马之悦说:“怎么,这你得想想,人家为什么生着法儿排斥咱们爷们?入党不要你,要韩春。韩春算老几,就是因为他姓韩。要不是我挡着,大脚二菊早当上妇女主任,也挂上党员的牌子了。有咱们俩在干部里边掺和着,不管他拿咱们当不当神仙拜,咱们俩总是把守山门的哼哈二将,不镇庙,还吓人哪;他们办什么事的时候,不论打什么坏主意,总得小心咱们点儿;没了咱们俩,好,脚面水,平蹚了,他敢把东山坞搞个天昏地暗。那时候,你不是干部了,你手里没有印把子了,你听人家的不?换个沟南边的人到沟北边当队长来,管着你,挟着你,你服不服?不服,瞅冷子给你扣个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再把你的历史加在一块儿一编造,那可就完了!不把你管制起来才怪哪!连福呀,你可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你得看长点,看远点呀,你得清楚,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那日子不会过得消停啊!我劝你千万千万别找这份消停呀!”

几句话,把个马连福说得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后脊梁背嗖嗖地冒凉气。

坐在一边的马凤兰也让这番话说动了心,肥胖的身子直发颤。

马之悦见他的和尚经发生了效力,就又加了一句:“还有一宗顶重要,你马连福眼下不是光棍一根了,你在东山坞躺着房子卧着地,坐着你的老婆孩子,你总是跑不了吧?你跑了好,人家整治她们!”

后边这两句话特别因地制宜,正是顺着马连福的胃口来的。在他说来,什么也比不上老婆孩子重要,离开她们受不了,倘若因为马连福的过失让她们受委屈,他更受不了。他眨巴着眼说:“不至于吧?”

“怎么?”

“我跟他萧长春有什么仇恨?他能这么跟我过不去?”

“我跟他有什么仇恨?他怎么整我?”

“他顶了支书,您比他有底子,您不服他……”

“噢,你服他呀?人家是傻子,人家不知道你马连福总跟人家闹别扭哇,你没记着,人家可记着哪!他是不杀穷人没饭吃,不打击别人,怎么抬高自己呢?”

马连福不吭气了。

事情明摆着,他真要是把队长退下来,连个牌子也没有了,萧长春那家伙准会给他小鞋穿,让人家踩在脚底下,那气可多难受啊!马连福跟沟南边的人断不了因为仨瓜俩枣的事儿吵嘴、抬杠,如果他倒了牌子,不用说萧长春,旁的人也准要来个墙倒众人推。到那会儿,气受不了,走又走不了,进退两难,日子更不得消停。落到这一步,哪有当着这个生产队长好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说句话,男男女女,老人孩子芽儿都得听,这是何等的威风!马连福思思想想,他那另一个魂儿,又开始值班了。

马之悦看着马连福的样儿,估计到他的念头有了转机,继续顺他的心思说:“要我看哪,就是有千难万险,就是受多大的委屈,就是出多大的心血,咱们还得往头顶着干。上边的人这几年对我马之悦画问号,可是我船破有底,他们不敢搬我。什么是我的底呢?群众,有群众拥护,就有摇不动的地位。怎么让群众拥护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是得花点血本,给群众办点好事儿;得替群众做主,端公盆,说公道话!”

在东山坞的干部里边,马立本和马连福是马之悦依靠的力量。可是马之悦对这两个人掌握的分寸很讲究。对马立本可以讲八分实话,可以亮自己的底子,可以讲大鸣大放、民主运动之类的词儿;对马连福只能讲两分实话,不能亮底子,一切一切,都得加上一点“革命性”的作料。马连福还没到马立本的火候,这得慢慢来呀!

马连福端着酒盅,两只小眼珠不住眨巴,心里不住翻腾。他觉着马之悦这几句话给自己指出了方向,不光不应当退坡,还应当像个革命军人那样,替群众办点露脸的事儿。

马之悦又说:“以后再不要打退堂鼓了,好好地跟我走吧;咱们鼓着肚子干,咱们是为大伙,为东山坞的人过好日子,不是为哪一个人。别人怎么挤咱们,也不要怕,能斗就斗斗,不能斗,就忍忍,咱们要擦亮了眼睛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马连福为难似的说:“肚子还瘪着,就是想鼓劲儿,也鼓不起来呀。”

马之悦说:“不要紧,过一会儿让立本先给你拆兑俩钱。粮食嘛,这年月是不大好办,我也尽着力给你想想主意。一块儿共事嘛,有一碗粥喝,咱们一人半碗。我也批评你,人家也批评你,你掂一掂,哪个批评是火炭,哪个批评是冰块;哪个是为了你好,哪个是安心要把你踩到脚底下去?”

一听有钱有粮,马连福的心里踏实了。他想起马之悦这个老同志对他的恩惠,要不是马之悦,这个家,这个房屋,老婆、孩子,从哪儿来?萧长春除了挑毛病,往脚底下踩人,他都帮了马连福什么忙呀?

马之悦一边斟酒,一边说:“萧长春有句话倒是应当听听:咬着牙干、当硬骨头。对啦,咱们就咬咬牙干吧,他越想把咱们挤下去,咱们偏要坐稳点!”

马凤兰看到了节骨眼,就敲下子边鼓。她说:“这回卖余粮、分麦子的事儿,可要看你们的了。你跟连福红口白牙把话说出去啦,要是办不到,那可就砸了锅。”

马之悦附和着:“那当然。连福这回得给他们露一手了。来,喝!”

马连福双手接过酒盅,一扬脖,倒进肚子里了。

在两个人吱儿咂的喝酒声中,马凤兰到会计室跑了一趟。等到她折回家,马连福已经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马之悦把马连福送到黑漆门外,一边用笤帚苗剔牙,一边得意地微笑。

马连福来到会计室,扑通往凳子上一坐,要开口又有点不好意思。他亏欠社里的钱不少了,会计常常追在他的屁股后边要,再张嘴,怕碰钉子。

马立本正在打扫房间,布置会场,抬头看见马连福,急忙放下笤帚,倒了一杯水,满面春风的递过来:“队长,吃过饭了,开会还早呢。”

马连福捧着茶杯子喝了一口,说:“没事,等等。”

马立本说:“萧支书是召集会的,到如今还没影子。”

马连福怕萧长春突然在这个时候进来,话更不好说了,就鼓了鼓勇气:“会计呀,马主任说,先让你给我拆兑几个钱花。手边方便不方便哪?”

马立本脸上笑着,摸着脖梗子想想:“真是不凑巧,要昨天,没啥,眼下萧支书回来了,他连喝一碗豆浆都当性命关天的大事儿看,动钱动款,怕是不方便。”

马连福咬牙切齿:“这个混账!”站起来就要走。

太阳在窗子上托出一个女人的影子,立刻又没了。

马立本一把拉住马连福的袖子,低声说:“我知道你有急用,这样空手回去,事办不了,我心里也不好过呀!这样吧,咱爷俩走点小私,先从一笔款子暂借一下,你再快点想办法补上。行不行啊?”

“快点想办法补上”这句话等于白说,马连福不会屙金尿银,又不能投机倒把,到哪儿快点弄钱去呀!眼下实在急等用,先把钱对付到手再说吧。他点了点头,说:“行啊,给我拿上几个花着,先解决眼跟前的问题呗。”

马立本打开抽屉,从最里边翻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展在桌子上,里边是一沓子崭新的人民币,五元一张,连个褶子都没有。他拿在手上,咯巴咯巴,数了四张,问马连福:“队长,二十块怎么样?”

马连福一看那崭新的票子,心跳手痒,两只充血的眼珠子,恨不得变成一对钩子,哗下子就把票子钩过来。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说:“再给加上两张,反正已就已就了。”

马立本今天办事格外地痛快,咯巴咯巴,又数了两张,连先那四张一叠一折,塞进马连福的手里。

马连福赶快接过来,像是怕那票子一拔腿跑了,连忙捏紧,塞到衣裳兜里。崭新的人民币,跟空兜里的烟末子、沙土粒和那张揉碎了的发货票挤在一起了。他的腰板立刻硬了,天地都豁然开朗。

马立本又从纸包的底层拿出一张纸,展开,铺在马连福的面前的桌子上,把旁边的印油盒盖子打开,说:“队长,你按个手印就行了。”

马连福在军队上学了几年文化,眼头前的字也能看个不大离。他朝那个表头上看一眼,吓了一跳:“这,这,这是烈军属抚恤金?这,这,这可不行!”

马立本为难地咂着嘴唇说:“别处一个小子儿都没有,你急用,就先从这里边拿点儿。”

马连福说:“这可不行,这是犯法的事呀。快给你吧。”说着,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掏钱,那六张人民币像是一块捶布石、磨扇子,沉重得拿不起来。

马立本说:“烈士军人是为革命出力的,干部也是一样为革命出力。您哪,也当过解放军呀,花一点,也不能算是离弦走板。当然啦,这要看您是不是急用了,不急用,就等等,等一会开会,跟萧支书商量商量再说。”

马连福还是那一句话:“这可不行,这……”他用了很大力气,总算把那六张人民币拿出来了,手指头颤颤地朝马立本伸过去。

马立本刚接到手,门帘子呼啦一声掀开了,把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进来的是马凤兰。她一迈门槛儿,就风风火火地嚷起来了:“连福,连福,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又跟桂英怄气呀?看样子这回你真把她的心伤透了,我怎么劝也不行啊!”

马连福睁大两只醉眼,问:“怎么啦?”

马凤兰说:“你头脚出来,她后脚就到了。找马主任,说是一定要跟你打离婚,就要上乡呢……”

马连福没听完,拔腿要走。

马凤兰一把拉住他说:“别去啦,早让马主任把她劝回家了。我是来给你送个信儿。她说,只要你想办法顾顾家,别让她们娘俩受委屈,她就不闹了。”

马连福又扑通一声坐在凳子上了。

马凤兰朝马立本手里的票子看一眼,惊讶地叫道:“哎,这不是钱吗?马会计,你行行好吧!常言说,任拆十座庙,不破一个婚,人家两夫妻恩恩爱爱,又有个胖娃娃,日子多美呀!光因为这年月赶的,吃不上穿不上,闹的不和美,再来个两分散,多可怜!不就有俩钱,事全办了嘛,快借他几个花吧。”

马立本说:“我借给他,他不要哇。”

马凤兰说:“连福你可是个大傻瓜,管他谁的钱,谁花不是花,先过日子大紧哪。”

马立本说:“我也这样说,反正这一回,分了麦子,沟北的人一周全您,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马连福被他们说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这会儿,外边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马会计,萧支书在这儿吗?”

你瞧那个快当劲儿吧:顶多也没有半秒钟,屋子里就演了一场杨白劳卖闺女。马立本把那六张崭新的人民币朝马连福兜里一塞,同一时间里,马凤兰攥着马连福一个手指头,在印油盒里一滚,又在表上一按,稀里哗啦完事了。等外边喊叫马会计那个人掀门帘子进来的时候,这边已经收了锣鼓落了幕,连演员的影子都没瞧见。

进来的是大脚焦二菊。

焦二菊进门把三个人扫一眼,耸了耸鼻子,说:“嚯,就你们这三块料哇!会计,见着萧支书没有哇?”

马立本办这类事儿毕竟是个雏儿,这会儿已经心跳得说不出话来了。

马凤兰赶忙说:“哟,二菊,凭你这两只大脚,还追不上萧支书呀?嘻嘻。”

焦二菊有急事儿,没顾理她,挺奇怪地望望马立本:“会计,中暑啦?还是得哑巴疯啦?”

马凤兰说:“告诉你吧,萧支书早起跟你们那位当家的从我们那儿一起走的,到大庙里去啦!”

焦二菊不敢多停,转身就朝外走,大脚片踩在地上,咚咚咚,真像擂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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