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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马立本从马大炮家出来,急着要奔另一家。这一家的主人名叫马同利,是东山坞的大人物之一。这一个人跟马大炮有天地之别,不是很容易对付的,马立本得花点心思。

在沟北边,按说顶数这一户的房子好,一水是土改后新翻盖的,墙壁是砖边石心,顶上全是大瓦,瓦脊一条龙,上边涂画着图案。就连烟囱都是与众不同的,像小庙,又像亭子。可是,在沟北边,又顶数这一户的院墙不好,全是土打墙,墙檐上压着草。里外不相称。人家主人专意要这个样子:不图驴粪球子外面光,图的缸里点灯里头亮;荞麦面的肉包子,别看皮黑,一兜肉!

马立本来到门口,不见人,见到一把锄头。那锄杠磨得两头粗,中间细,你就是专意用油漆,也漆不成这么光滑。那锄板使秃了,薄薄的,小小的,像一把铲子,又像一把韭菜刀子。主人用它付了多少辛苦,流了多少汗水呀!这锄靠在门口的墙上,旁边还放着一个草帽子。草帽子是麦秸编的,日晒雨淋,变成了黑色,烂了沿儿,扔在大道上也没人拣!

把这两件东西放在门口,有一层意思,是在告诉过路的人:我马同利早起来了,早吃罢饭了,早等着集体行动了;就是农业社的优越性,全都阔气了,全都福气了,日出三竿,还不干活呀!

马立本走进门口。门口里边是小菜园。

这个小菜园是相当出色的。主人巧于调度,也善于利用。畦里种的是越冬的菠菜、韭菜、羊角葱;还有开春种下的水萝卜、莴苣菜。这期春菜下来,他就赶快种黄瓜、豆角、西红柿。这期夏菜过后,他又紧接着就种上一水的大白菜。这园子常常是一年收四季。这还不算,他见缝就插针,没有一个地方不被利用。比方,畦埂种的蚕豆角,墙根栽着老窝瓜,占天不占地,白得收成。不用细打听,看看这个小菜园,就知道马同利是个什么人家了。

这个菜园在宅子旁边,既不是房基,也不是场院,原来是一块耕地。搞初级社那年,他拆了院墙,扩展重垒,就把这块地圈进来了。东墙角压了小草棚子,西墙角垒了个鸡窝,于是,这里就成了宅院,不拿税,不出粮,也不算自留地。不用细打听,看看这个宅院,就知道马同利是个什么人性了。

黄瓜架那边突然一声:“哪跑!”

马立本吓了一跳,转过去一看,是主人马同利蹲在菜畦里拔草。

那草可真小,有的刚出土,有的还没有出来,你要是站在畦埂上看,根本就看不见。他拔的很认真,手指头使劲儿捏着,两只小眼珠瞪得一般大。

他又捉着一棵小草:“哪跑!”

这个人五十多岁,小个子,蔫呼呼的。东山坞有句俗话:最辣嘴的是红皮萝卜紫皮蒜,最难斗的是仰脸老婆低头汉。马同利不论走路做事,一天到晚总是耷拉着脑袋瓜子,所以人们都说他不好交。平时,他说的少,做的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专会绕人。他这个家业,全凭他“绕”出来的。他老子下葬那会儿,给他留下的财产并不多,地里产的粮食,将糊弄够上顿。可是他能干、会绕,没白天没黑夜收拾土地,抽空还搞点小买卖。另外他还独有两手。第一手是搞小囤积。麦秋收来,他买下二斗麦子,等到大秋穷人正缺麦种的时候,二斗麦子就能换回八斗棒子;存到来年麦收,穷人觉着细粮不如粗粮经吃,又会用一斗麦子换他的一斗棒子。就这样滚来滚去,本不大,利不小。第二手是巴结富人。你看他那会儿穷吧,他给妹子找的婆家是富农;通过这个富农绕来绕去,又跟一个小土地主攀上亲,把大闺女嫁过去了;再一绕,二闺女成了北京一个小铺家二掌柜的儿媳妇。常言说,有三门穷亲戚不算富,有三门富亲戚不算穷。没用几年,他又买地又买牲口,大秋麦月活儿忙的时候,他还雇了秋活和月工[1]。要不是那会儿有的地主排挤他,给他为难,他早发达起来了。反过来说,要不是他会绕,也早让地主们挤垮台了。当年,马小辫看上他金泉河边的五亩好麦地,手腕使绝,马同利不软不硬,装疯卖傻跟马小辫绕圈子,结果“绕”到土改,那块地也没有“绕”到马小辫的手里。在村里,四邻不敢沾他,谁家的鸡要是进了他的院子里来,不下个蛋留下,他就扣在筐子底下不放。过路的小贩更怕他,谁也不敢在他家门口停挑子;他买你五分钱的东西,跟你左磨右蹭,不把你磨烦不罢休;结果,耽误了你的买卖,还得拿一毛钱的东西到手。村里人给他送个外号叫“弯弯绕”。

弯弯绕这几年可是倒了牌子,总是很不吉利,总是越绕越吃亏,越绕越上当。他放出[2]一千三百多斤小米,绕来绕去,利没得到一点儿,全部都卖了余粮;刚刚把五婶最上等的河湾地绕到手,还没有收一季庄稼,就又进了农业社里;给儿子绕到一个少要彩礼的媳妇,赶上婚姻法公布,过门没一个月,就打离婚走了;入社之后,他躺在家里装病不干活,想着耍耍赖,给农业社一点颜色看。第一年,凭着他家地多,分的东西还不少,第二年转了高级社,土地不分红了,结果没分到多少粮食。一口气加上一口气,全都窝在他的心里。他对农业社,对统购统销政策,一向势不两立,做梦都是自由自在地发家,都是自由自在地鼓捣粮食得利;如果看着风向有利,有便宜可占,他也是个敢做敢为的主儿。村里边的有些中农户又嫉妒他,又都愿意跟他靠近。地主、富农都喜欢拉他,马之悦也非常器重他。土地分红那件事儿,就是从弯弯绕这儿先起的头。

去年一闹灾荒,弯弯绕拍着大腿乐。他说:“好日子来了,要自由了,农业社要垮了!”他在街上走路,也不耷拉脑袋了,专门看人家壮实的小伙子。

有一回,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沟里那个大碾盘上打扑克,弯弯绕就凑到跟前,蹲在旁边看。他不看牌,光看人。等人家玩完了,散开了,他又追在人家韩小乐的屁股后边看。

韩小乐让他看得很奇怪,就笑着问:“你干吗这么看我,要给我说个媳妇呀?”

弯弯绕反问人家:“你会不会使大牲口?”

韩小乐更奇怪了:“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弯弯绕咂着嘴唇说:“我看你五大三粗有力气,人也厚道,要是会使大牲口,真是一个顶好的长工。将来咱们搭伙吧!”

把韩小乐的鼻子都气歪了。

没想到从地下钻出个萧长春,闹腾起生产自救,把弯弯绕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今年麦子扬花的时候,弯弯绕到妹子家去了一趟。那个富农的妹夫跟他很对劲,不光惦着这个大舅子,还惦着东山坞所有的富足户,常给弯弯绕送情报、出主意。这一回,又赶上那个在北京一个区文化馆工作的外甥也回家探亲。他那个外甥跟他谈起城市里大鸣大放的事儿,像是给他打一针强心剂,压在心里好多梦想又都活跃起来了。他从外甥那些话里闻到一股子他喜欢闻的味道;按着他自己的心思,又推测出不少他喜欢的道理。回来的时候,他到村没进村,耷拉着脑袋,把他入社的那几块地一步一步地量了一遍,又悄悄地在地界上插下小柳树枝,埋下几块小石头。第二天偏巧马之悦找他搭伙儿到柳镇去赶集。在镇上,他们又碰见马大炮、马立本的爸爸富农马斋和瘸老五。五个人坐在南街那个回民食堂里就蹾开小酒壶啦。一边喝着,一边聊着,说着他们知心的话儿。他们在东山坞是最对脾气的一伙人,村子里不方便,这儿可以敞开说。弯弯绕平时不大用酒,这一回比在位的人都喝得多;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心里难过,他两眼泪汪汪,跟马之悦诉开了苦楚。

他说:“老马,咱们哥们在东山坞一块儿扯连连,可不是一年半载了,谁都清楚谁,没有不过的话。我说呀,这两年把庄稼人逼的可实在没法儿过下去了。再这样,谁还能忍哪!”

马之悦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装出一副很愁苦的样子,又有分寸地说:“这是时代的发展呀,都得往远看,往前看哪!”

弯弯绕说:“咱们是近人不说远话,远也好,前也好,我们这些过庄稼日子的户可全抱着你的粗腿过,你得像过去那样,多给我们大伙儿想想。”

马之悦说:“我也是靠大伙儿帮扶嘛,不论到哪一步,我都想着给各位效力。可是,我这会儿不是当年的那个我啦!”

弯弯绕说:“老马,你千万不要灰心呀!虽说去年上边整了你,给你加了罪,这罪状是在你们党里定的,要实行个民主性的,我保管东山坞的老百姓三沟有两沟半不承认这个账。不错,你领着社员跑买卖了,可是你为的大伙呀!没赚钱就错啦?什么样的买卖,也不能保险总是伸手得利。你等着,只要那个大鸣大放的民主运动一到咱们乡下,我们就替你说话,一定要让乡里的王书记把罪状给你抹去。”

马之悦笑笑,没说什么。

马大炮也在旁边帮腔:“你别松劲儿,该怎么还是怎么办,有我们给你当后台,你没什么可怕的!”

马斋和瘸老五不大插言,只是点头,或者哼哈地敲边鼓,到了关节的地方,说出几句很起作用的“点子”。

他们从虚到实,说来说去说到了麦子上。一说麦子,大伙的眼睛都放光了,话都多了,全都要求马之悦“先给老百姓谋点福利”。弯弯绕提出分麦子的时候先给地多的户一点照顾,马斋和瘸老五就提出土地要参加分红才好,马大炮进一步提出来个对开,就是劳五地五。弯弯绕双手赞成,并且说这样分公平合理,地多地少的户都没亏吃,都有利益,都得赞成……

一来二去,这件新鲜事儿,就在东山坞传开了。

这几天,弯弯绕正在心里“绕”着好主意。他入社的土地,在这一条街上比哪一家都多,工分却比哪一家都少;只要马之悦一施展本领,一使劲儿,他就可以白拣一千斤小麦,五口子人吃烙饼,哪就嚼完了!现在,屋里的囤坐好了,细铜丝的罗子修好了,光等着吃烙饼了。依照他的判断,只要分红的章程一改变,有了土地权,别的好事儿就得一个跟着一个来。

马立本一到跟前,弯弯绕就问:“会计,听说萧长春回来了,马主任打的那个保票,还顶数不顶数呀?”这句问话带着绕的味道。

马立本明知自己在“智谋”这一角上试不过弯弯绕,可是又不能不耍一点小聪明,也绕着弯子说:“依我的看法,大概是有一点危险。”

弯弯绕停住手,抬起脑袋,眨巴着小眼珠看看马立本,并不急着往下问。

马立本见他那股子不慌不忙的样子,又加上一句:“晌午要开干部会,专门讨论这件事情。”

弯弯绕掂着分量问:“不知马主任眼下是啥口气?”

马立本说:“那还用问,他是走群众路线,顺着你们的心眼儿办事的。现在是看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得使劲儿呀。”

弯弯绕说:“话不能这么讲,我们要怎么就怎么,行吗?你们说的那个大鸣大放的日子还没有到门口呀!如今,我们还是戴着笼头的人,缰绳头在你们手里攥着,往左拐,还是往右转,这得看你们干部的。”

马立本说:“干部不是一个心眼嘛,有的想多给社员分点儿,有的想少分点多卖点,麻烦就麻烦在这儿。”

弯弯绕说:“你们就不敢斗一斗呀?”

马立本说:“您讲话,那个日子还没到门口,光斗不讲智谋行不通啊!”他说着,故意叹口气,“唉,说话可就要动镰刀,得抓紧时机了。”

弯弯绕想起每年一大车一大车拉走的粮食,又想到自己家那个一年比一年小起来的粮食囤,还有满地金黄的麦子,干眼馋,摸不到手,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是他偏偏不把这种情绪全部都让对面这个年轻人看出来。他可机灵着哪,他知道马立本是马之悦的心腹人,也能猜出来,萧长春这一回来,马之悦在想什么,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他不会看错,马之悦去年让人家整怕了,办事儿胆子小了,给自己打的算盘多了,为他周围的人打的算盘少了。萧长春回来一反对那个土地分红,马之悦那边想退守,想要推别人打头阵。于是,弯弯绕顺着自己的猜测,开始进攻:“会计,我问问你,按地亩分麦子这个事儿,起因的是我们社员,还是你们干部?是你们干部呀……”

马立本果然着急了,连忙说:“我说大伯,您可别这么讲,要说起因,还是你们大伙儿。马主任是最能体贴你们的心意,麦子一黄,你们少找马主任磨叨了?他是按照你们的要求,才提出那个意思,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要求。您千万可别全都扣到马主任的身上。”

弯弯绕抓住了把柄,冷笑着说:“怎么着,我早知道,萧长春一回来,你们就了。我说会计,咱们爷们没外人,不用使心眼儿。说一句实话,要论使心眼儿,不要说你这个小雏,就算马主任这个老疙瘩,他也得拜拜下风。我一句话给你点透吧,马主任又想来一个光吃炒豆不炸锅,光夺城池不损兵,对不对?你不用眨巴眼,我说的一句没错。”

马立本连忙说:“马主任站在那个位子上,他当然得讲究策略呀!”

弯弯绕拍着大手说:“噢,跟我们这一色的人讲究策略来了,跟我们藏猫猫?”

马立本说:“不是这个意思。要这样,他干吗先让我给您透个信来呀!”

弯弯绕说:“要不是这样,咱们也别分家。什么从你这儿起因,从他那儿起因的,说这个顶什么用呀?告诉你说吧,这两年,咱们的马主任是想吃鱼又怕腥,想偷汉子又害羞,光给我们开空头支票,不办真事儿。要这样,我们还怎么拥护他呀!”

马立本听了这一套,真有点儿害怕了,就说:“大伯,您越说越远了。马主任在东山坞也不是办一年公事了,远的不多说,就说从五三年当支书起,哪一点不是为咱沟北马姓人着想?现在他站在矮檐下,您要体贴他,不要对他起疑心。别人挤他就够呛了,咱还给他撤柱子?他要是倒了台,咱们大伙儿可有啥好处?”

弯弯绕心里好笑。他说这些话的用意,无非是想通过马立本给马之悦捎个话,给马之悦加把火,让他对眼前这件事儿别松劲儿,也不是真的对马之悦有了什么成见。说实在的,他比马立本更爱护马之悦。马之悦是他们这种人的靠山呀!他也觉着刚才的话是稍微重了点儿,就缓了缓口气说:“我这个人是直肠子没弯儿,有什么讲什么。其实,我也愿意马主任再像过去那样,把东山坞的大事抓过来,给东山坞的人把道儿领得顺顺的。我怕的是他见硬就回。”

马立本被他“绕”到里边了,十分高兴地说:“这话对,这话对。马主任是有胆气的人,也是讲智谋的人,让他蛮干,他不行。他经过,见过,眼光远,办法多,表面看好像是软了,其实,他是软里有硬。依我看,这一次他是下狠心了,一定得争取最后胜利,一定要让麦子装满您的囤尖儿。”

弯弯绕心里也挺乐。他觉着,马立本这句话,也是马之悦的底儿。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马主任要是不好出头的话,要是能够让马连福出头,也顶事儿;反正得有个干部,得从你们干部里边先鼓动起来,我们也好在一边助威。要不然,我把话说在头里,你们枉费心机,什么事儿也办不了。”

马立本说:“干部当然要出头,不过,眼下群众说话最顶事儿,您也得用把子劲儿。”

弯弯绕忽然神情一转,又皱眉,又咧嘴地说:“我说会计,我有点困难,得求马主任帮我先解决解决。”

马立本知道他又要“绕”,故意问:“说吧,只要他能办到的,保证行。”

弯弯绕说:“我去年分那点粮食,你全知道,还不够喂老草鸡哪!冬三月加上这长悠悠的一个春天,实在不容易熬过来,说话我就断了顿,你说该怎么办吧?”

马立本明知他是绕弯子,又解不开,眨巴着眼说:“大伯,这个事,等我跟马主任汇报汇报再说吧。”

弯弯绕说:“不管你汇报不汇报,反正有杀头的罪,没有饿死的罪吧?”

马立本又耍开小聪明,给这个能绕的人作开思想说服工作了。他说:“这个话,您还是不说为好。眼下农村里,搞了几年农业社,除开有特殊情况的户,没有缺吃食的。东山坞虽说去年灾荒重,可前几年没灾,全都有底子;再说,国家也没少卖给咱们粮食呀!东山坞这么多的人,怎么会就你一家断了顿呢?不要说人家不信,连我也得想想。”

弯弯绕提出这个问题,明明是给马之悦出谋献策,眼前这个笨蛋,偏偏领会不了。跟他说透了吧,又信不住这个啃过洋书本的会计,也不愿意多沾嫌疑,只好再用话点他:“唉,你长着耳朵闻闻去,断了顿的多着哩,谁家囤里没露底儿!你们可要小心,你说群众说话顶事儿,要是群众饿急了,造了反,可不是好玩的呀!”

马立本说:“麦收说话就到了,反正……”

弯弯绕烦躁地拍着大腿说:“算了,算了,你把我这个意思跟马主任说说得了。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办也行,千万得看重这件事儿,别当耳旁风。听懂了没有哇?有事去办事儿吧,我要下地了。”

沟南边住着一户人家,姓焦,男人叫焦庆,他家的后门口跟弯弯绕的宅子遥遥相对,站在院子里,哪家干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焦庆媳妇正在院子里喂鸡,瞧见马立本跟弯弯绕说得挺亲密,心想,准是说分麦子的事儿,就赶紧把土粮食全部撒在地下,小跑着过来了。

焦庆媳妇三十八九岁,大高个,长瘦脸,小纂儿挂在后脖梗子上,一走一颠。她机灵、能干,心路多。这会儿试试探探地朝院子里走,走进来以后,大声问:“大婶在家吗?”

弯弯绕送走了马立本,正耷拉着脑袋算账,听见焦庆媳妇的声音,就说:“走娘家去了,傍晌才回来。你找她有什么事呀?”

焦庆媳妇找个借口说:“您家的铜丝罗在不在,借我用用。”

弯弯绕说:“唉,好几年不见个麦子模样,那罗子早就糟透底儿了。不简单,你家还有陈麦子!”

焦庆媳妇说:“瞧您说的,哪儿偷陈麦子去!这不是要分麦子了,该咱们开开斋了。我想先跟您把罗订下来,到那时候好使;要是坏了,咱们几家搭伙把它修修。就是不知道这个麦子怎么个分法。您头几天跟我说的那事儿,变不了吧?”

弯弯绕说:“怎么变不了哇?变啦!先卖国家的余粮,回头再说咱们。留多了,咱们就多吃点儿,留少了,咱们就少吃点儿,不留,咱们就勒紧裤带,这个账还不是很好算吗?”

焦庆媳妇拍着手掌说:“哟,闹了半天,是这样啊!真让咱们勒裤带?”

弯弯绕说:“那啥是准呀!”

焦庆媳妇说:“上边不是早有规定,少打少购,多打也不多购吗?”

弯弯绕说:“你光记住这两句了,后边还挂着个大尾巴,你忘了?”

焦庆媳妇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忘了,还有个什么大尾巴呀?”

弯弯绕说:“少打少购,多打不多购,后边还有一句‘在特殊情况下,适当地多购一点儿’呀!你把多购一点儿给忘了。”

焦庆媳妇想起来了:“怎么叫特殊呢?”

弯弯绕说:“麦子丰收了,老百姓眼看着要发起来了,就是这个‘特殊’。就得少吃多卖。”

焦庆媳妇跺着脚说:“闹了半天,一句话全有了,就是不让咱们多分麦子。真是的,这不把咱们害了吗!”

这焦庆媳妇是大脚焦二菊的娘家人,焦庆是焦二菊的一奶同胞兄弟。他家土改以前是贫农,土改以后,分的地全是靠河边上的好地,政府又贷款给他们买了一头毛驴,加上焦庆两口子一火心想发家,起早摸黑地苦干,小日子就上升了。他们住在沟南边,两只眼睛却望着沟北,处处跟弯弯绕这样的户比。有一点地方比不上人家,就急得跺脚,觉也睡不着。

有一回,那是搞农业社的头一年春天,焦庆两口子到河边上种高粱去。焦庆扛着耠子在头边走,焦庆媳妇背着种子口袋,牵着牲口在后边跟着。半路上,他们碰上了弯弯绕。

焦庆媳妇问人家:“干什么去啦?”

弯弯绕说:“种地。”

“种的什么呀?”

“谷子。”

焦庆媳妇两句话没说,把牲口往路边的树上一拴,背着种子口袋,扭头就回家了。等她回来,焦庆已经牵过牲口,套上,插上了耠子,等着撒种。

焦庆伸手朝种子口袋里一摸,愣住了:“喂,种子弄错了。”

焦庆媳妇说:“没错。弯弯绕家种谷子,咱也种谷子,今年准能长好,准能卖大价钱。”

焦庆家处处跟着富裕中农的样子学,就连人家养几只母鸡几只公鸡,他们都得照样。人家反对农业社,说不如自由发家好,他们也觉着农业社是不如单干;人家说粮食卖给国家不能放债吃利,不能囤积卖大价钱,他们也说这个政策不带劲儿。这会儿焦庆出河工没在家,焦庆媳妇正跟在弯弯绕这些人的后边转,特别赞成土地分红。

弯弯绕很清楚焦家两口子的心思,很瞧不起他们,处处拿着他们,不让他们摸底儿;不过,表面上跟他们也还亲密,有时候,也稍微拉上他们一把,为的是充数,给自己这边壮声势。

这会儿,焦庆媳妇瞧着弯弯绕那副软溜溜的样子,知道他心里边在打主意。打的什么主意?她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就又话套话地说:“我说同利大哥,这样一折腾,咱们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全都白盼白等啦!什么办法也没有?光是伸着脑袋让人家弹哪?”

弯弯绕说:“不知道你家怎么样,反正我家的粮食是干底了。这回我得找干部讨论点儿吃的,先解决眼皮底下的困难打紧,至于往后的生活,多给社员们分点,还是少分点,让他们凭着良心看着办吧。”

焦庆媳妇顺着杆子往上爬:“咱们不是一个队,可是一个社,一个锅里做不出两样的饭来,没远没近,一样的人,谁家也不比别人多分几粒,要没吃都没吃;您要是找干部讨论这事儿,也捎带着替大伙说说吧。”

弯弯绕说:“这是啥年月呀,马连福讲话,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我看哪,连个人也他妈的顾不上了。”他说着,一抬眼,瞧见马凤兰在大门口外边的坎子上站着,就对焦庆媳妇使眼色:“看看,主任家里的来了。我们缺吃断顿的事儿,不知道马主任知道不知道。”

焦庆媳妇朝那边看一眼,又转过脸来,装作没有看见。土改那会儿,她是贫农团的,为了挖浮财,打过这个地主胖闺女一个嘴巴,到如今两个人见面都不讲话。如今跟马凤兰讨吃的去,她总觉得有些别扭。

那边,刚刚离开家的马凤兰,迎住了马立本,问马立本活动得怎么样。马立本把他刚才串通几个人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提到弯弯绕要求一个干部出面领头闹的事,马凤兰拍着手说:“嗨,他跟马主任想到一条路上去了。我马上找找孙桂英。你瞧着点儿,吃晌午饭的时候,你把马连福拉到我那儿去。别忘了啊!”

注释:

[1]雇工一年为长工,一秋为秋活,一至两月为月工。

[2]以粮放债的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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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记忆告诉你,自己是头猪你会信吗?(ps:当有人掌握了记忆是否就掌控了一切?)上一秒的你是现在的你吗!现在的你是未来的你吗?世界时间、过去、未来、从无无至有有、从起点至终末、一切的记载,一切的一切,皆因记载而在,皆因记忆而存。(本书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一切设定归属于作者解释)赵丹阳:我是一朵花,混在人群中的奇行种!我在寻找自己的同类啊!可是找不到!悲伤?那是什么?我感觉不到啊~哇哈哈哈!
  • 令苍回

    令苍回

    令人闻风丧胆的“习霖刺客”寒墨林(珀晓),阴阳差错的遇到“温柔如玉”的许殇落(珀晓),本应是兄弟情深,共战天下,但却在两条路之间选择了不同的出处,寒灼霖与“白月光”许殇落的种种原因改变了整个仙界。在仙界里分为两种人,一种是魂梦(修练体内毒素的人)和珀晓(修练体内灵气的人)。曾与寒墨林“水火不容”的姚胡依(魂梦),在那一刻,向他伸出“友谊之手”共同化解整个仙界拯救珀晓的人,最后是一场空欢喜还是胜仗归来?杨宋析(珀晓)惨死、何亿(珀晓)突然失踪、死尸遍地,珀晓的人奇异死亡……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谁在策划?“胜者即是正义,败者既是险恶”?策划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寒墨林能否与许白城共同找出最后的最后的策划人?注: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 苦恋

    苦恋

    爱上一个伤害自己的男人,唯一的结果就是自酿的苦酒自己喝!爱上自己百般设计的女人,唯一的结局就是收拾好残局,却不一定能挽回她的心!他是她即将与姐姐订婚的男人,为何她却成为他的牺牲品?是离去,还是守候着真爱来临?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