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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这样一个小东西而高兴,一件廉价的仿制品、一个没有任何技巧或工艺的东西。但当他们从“铁匠”那里接过这个“玩具”时,却都笑了。

司机在繁华的街角放下了他们,乔尔深深地吐了口气。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比他记忆中大多数礼拜天都要热闹。他觉得人群令他感到害怕和压抑。与之相反,弗兰克似乎很喜欢这样,他兴奋地耸了耸肩,搓了搓手。乔尔猜测自己焦虑的主要原因是害怕被抓住。他们的说辞很严密,但如果伊娃由于某些原因决定回一趟养老院呢?或者打电话去问问他的情况?又或者想再聊一聊他的心情变化?

他焦虑地看着弗兰克。

“来一杯?”弗兰克问。

“你请客?”他问道。

“别开玩笑了。我最后一次有钱是1993年,我记得那天是礼拜六,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去喝苹果酒了。”

“我付了车费。”乔尔抱怨道。

“是我安排的,所以我们扯平了。”

“好吧。”乔尔咕哝道,他在恼怒中忘却了焦虑。

对乔尔来说,虽然钱不是大问题,但仍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拥有他从小工作的汽车修理厂在很多方面都让他感到满足,但经济回报不是其中之一。伊娃放浪的丈夫毁掉的不仅仅是乔尔女儿的婚姻,也在经济上毁了他们全家。卖房子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他其实并不介意,他想给她最好的,如果露西还在的话,在养老院养老也不会像是坐牢。和露西在一起,一切都很美好。没有了她,一切都是虚无。

有那么一会儿,他不后悔他们的决定,但年复一年地辛苦工作、精打细算地存钱、度过平平无奇的假期、勒紧裤腰带生活,最终只得到了晚上被锁在卧室里,像小孩子一样毫无权力的下场激怒了他。他曾设想和露西在某处海滩,或者某艘游轮上养老。不是说他真的会登上游轮,那里全都是些蠢货和信仰疗法的信徒,他也讨厌人群。但这些都曾是美好的白日梦,是奉献一生的回报。他在口袋里翻找着钱包。

“他……”他几乎咒骂道,“我是说,完蛋了。”

“有麻烦?”

“我的卡都在山顶。”

弗兰克对他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不快表情。“你有现金吗?”

“只有出租车司机给我们的零钱。”“多少?”

“十块。”

“那两个人也够了。”

“差不多吧。我们怎么回去?”

“啊,”弗兰克快活地喊道,“那是以后的弗兰克和以后的乔尔的问题。”“这个财产规划不怎么靠谱。”

“好吧,你的几百万又在哪里呢?我们站在街角,而你几乎身无分文。”

“那也比你多一分。”

弗兰克耸了耸肩。

“你想用你新获得的自由做什么?”他问乔尔。

乔尔突然感到非常难过,尽管他抱怨自己没有自由,但一旦拥有自由,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他茫然地看着弗兰克。

“看,这就是你的问题,”弗兰克一边走着,一边傲慢地对他说道,“你没有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它已经萎缩到了毫无用武之地的地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乔尔跟了上去,问道。

“当然,你的态度糟透了,但我想这就是你的命。”

“我们要去哪儿?”乔尔问道,他没有争辩。

“看,你就是那种‘只剩半瓶水’的人,我的老鲜花,”弗兰克一边走着,一边继续说道,“你看不到机会。”

“什么机会?”

“我们这个年龄的优秀男女拥有的某些东西,那是年轻一代所拒斥的。我们应该成为一代思想家,一代创新者。我们不靠互联网,就靠自己的智慧和想象实现目标、寻找机会,就像那些商务人士说的,跳出思维的框架。可悲的是,我担心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框架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所以当我们有机会去实现愿望时,你永远想不到我们可能放弃了什么。”

“比如呢?”

他们在一条繁华街道的尽头拐了个弯,弗兰克向某地一指,一条河戏剧性地出现在眼前。

“比如那个。”他指着城堡说。这座古老的城堡坐落于河岸,俯瞰着城市最古老的部分。它庞大得占据了整个河岸。两座桥横亘其中,桥上交通拥挤,挤满了进城出城的人。

这座古老的城堡向人们呈现着城市往昔的样子,它被现代与进步包围,却坚决地拒斥着那些变化,骄傲,有力,受人景仰。处处是游客。如果要说还有比成群的人更让乔尔讨厌的,那就是成群的游客。

“我们要闯入城堡?”

“不,我们有孩子们没有的渠道。”

“城堡不对年轻人开放?”乔尔无动于衷地问。

“不是,你这讨厌的老东西,”弗兰克尖刻地对他说,“我们这些领退休金的老年人是可以免费进入的。我们要去参观城堡。是不是很棒?”

他模仿山顶一些年轻护士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就这一次。看到乔尔对这个声音的反应后就不太可能用第二次了。

他们沿着河岸,穿过一群群拍摄河水与古建筑,或是互相拍照的游客,乔尔对他的朋友摇了摇头。年轻的情侣们手挽着手散步,对未来充满活力与热情,而不是想着自杀。

乔尔的目光不时转向河流与桥梁。滑入水中是如此简单。他走在弗兰克身边,后者正在人群里微笑。

在游客中心的入口,乔尔莫名希望自己被拦住。他荒唐地想着,工作人员知道他在潜逃,他们可能会送他回山顶,他们将代表护士们采取行动,把他撵走,但在绿树成荫的养老院之外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有失尊严的生活状况。接待员微笑地看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通过。乔尔努力装出自己完全有权来到这里的样子,弗兰克则随意地闲逛着,他做大多数事情的时候都很随意。

城堡的庭院里放着一排古老的武器——大炮、投石车、弹弩,还有许多吸引游客的东西。这是模拟的冶炼厂和制革厂,一群看上去百无聊赖的学生工穿着戏服,正对着一小群感兴趣的游客飞快地念出他们学过的台词。

弗兰克经过时啧啧摇头。

“他们并不热爱自己的艺术。”弗兰克失望地告诉乔尔。

“噢,如果你整天都得做这个,你会热爱吗?”乔尔问道。

“我会,而且我也做到了。”

“你做到了?”

“有几个旅游季,我曾在这里工作。”

“你年轻的时候?”

“不。大概十年前吧,比现在年轻些,但我想那些孩子并不觉得我年轻。”“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们演员都很有钱呢!”

“乔尔,你见过几个演员?”弗兰克挖苦地问。

“好吧,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但露西以前总是看他们的八卦。她每周都把周日的报纸从头到尾看一遍,连那些该死的金融版都看。我以为你们拿下一个电视节目,就能成为百万富翁呢。”

“可惜没有。我干得不赖,实际上有段时间干得很不错。我以前有辆漂亮的小汽车,在伦敦西区的时候还开着它绕伦敦兜风。”

“我猜是辆敞篷车?”

“你怎么知道?”

“你就是这类人。”乔尔叹了口气。

如果弗兰克觉得这话是在故意挖苦他,他也不动声色;如果说有什么反应的话,那就是他似乎对自己属于“那一类人”而自豪。

“后来怎样了?”乔尔问他。

“最后花光了。年纪大了,戏就越来越难接。我错爱了一个男孩,花了很多钱,搬出了负担不起的公寓,演越来越小的角色。不知不觉就变成个老人了,住在国家出资的养老院里,睡在一头穿着衣服、鼾声最响、脾气最臭的驴子旁边。”

他讲话时没有一丝后悔,提到自己的衰老就像在说午饭吃了什么似的。他的手塞在旧西装的口袋里,一头长发仍然打理得很贵气,与他的真实境况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乔尔猜想这对弗兰克一定很重要。外表一定有什么意义。

“真令人难过。”乔尔大声总结了自己的想法。

“不完全是,”弗兰克并不同意,“有时候你春风得意,有时候你身处低谷。我得意的时候很开心,而现在我落得和你们这些乡巴佬待在一起,我也一样很开心。”

为了减轻攻击性,他是笑着说的。乔尔克制住了想要勒死他的冲动。

“你所有的钱都白白花完了,难道不难过吗?”

“那不是白白花完了。那是花在一辆敞篷车上,花在一个自私的年轻人身上,花在大概五十件别的东西上,我很乐意花这个钱。”

“但现在你不得不住在养老院。”乔尔对他说道,对弗兰克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

“我在那儿很开心,不是吗?结交新朋友,听一头野兽整晚打呼噜。”

那一刻他们站在原地,弗兰克微笑地看着乔尔,轻轻地前后摇晃着身体,他是一个轻松自如的人,尽管贫穷,却很自在。乔尔想告诉弗兰克他是个傻瓜,但他想不出一个论点能反驳弗兰克的安之若素,因此他只能目瞪口呆。

“对了,”弗兰克接着说,“当我提到爱上一个男孩的时候,你竟然没有躲躲闪闪的,这让我印象很深,我以为那肯定会吓到你的。”

乔尔惊讶于自己竟没有留意那件事。

“你可小看我了。”他撒了个谎,但他的局促不安和脸上泛起的一抹绯红出卖了他。

“这儿挺美的,不是吗?”弗兰克给他解了围,朝着那堵俯瞰河流的高墙走去。

“我觉得弹弓看着不错。”乔尔笨拙地答道,不确定自己说得对不对。

“那不是弹弓,是个投石机。”弗兰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耐心继续和他说道。

“我知道。”乔尔厉声对他说,暗自决定下次有机会要查查“投石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弗兰克只是笑他。

“如果你因为我没钱而担心,那大可不必。如果你因为我浪费钱而害怕,那也毫无必要。我相信你赚钱的时候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但结果我俩殊途同归,只是我不会经常为此感到焦虑。你应该试试,这很有意思,只要花五分钟,停止担心一切,享受外出的感觉、选择的自由、新鲜的空气和所有的一切。”

他随意地指了指身边,指向了城堡的墙壁和头顶的天空,兴奋的游客们叽叽喳喳地摆着姿势互相拍照,蜂拥至假铁匠的身边与他合影。似乎到处都洋溢着一种积极的情绪,乔尔确信山顶养老院已经几十年都没有过这种积极了。他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感受着周围人的随意和放松,那是他求而不得的。他也对弗兰克笑了笑,劝自己放松些,好好地生活一会儿。

“现在你想做什么?”弗兰克终于问道。

乔尔看着周围的人群、无聊的演员和那架投石机。

那个假铁匠有一台小印币机,他正在大量制造硬币。这是他自己的铸币厂。这些硬币看上去像是最破烂的马蹄铁,所有工作都是印币机完成的,因此这些小铁片也毫无艺术性,然而,游客们聚集在这间小茅屋里,微笑着收集他们的硬币,骄傲地互相展示着。

为这样一个小东西而高兴,一件廉价的仿制品、一个没有任何技巧或工艺的东西。但当他们从“铁匠”那里接过这个“玩具”时,却都笑了。

“我想买一个。”他对弗兰克说。

“什么?一枚硬币吗?”

一枚硬币。拥有一件能让别人微笑的东西,或许也会让乔尔感到快乐。

“对,拜托了,”乔尔对他说,“然后我想去酒吧。”

“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弗兰克对他说道,“虽然我不觉得他们会接受用假币买酒。”

从城堡走回市中心的过程成了弗兰克·德·塞尔比的一堂戏剧研究课。即便是在熙熙攘攘的市中心里一处繁华的街角,他也在为他的观众表演,他走得昂首阔步,围巾潇洒地披在肩上。他的行动自信而舒适,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他,即便乔尔知道这个人的一部分已经支离破碎、脆弱不堪,但他仍然相信表演,并从中汲取力量。担心山顶的事能得到什么?他为什么要担心?这是他的生活,由他自己把控,他也能像弗兰克那样潇洒地行走。这种突然觉醒的自由令乔尔感到一阵眩晕,他跟在朋友身后,精神抖擞地在街上走着,同时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着硬币。目前它还没有让他快乐起来。

他们自信地沿着一条长街前行,穿过一条较窄的街,然后拐进一条更小的路,并在第一个路口左转,直到他们走回了另一条宽阔繁忙的主街,乔尔才意识到弗兰克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我对这地方越来越有感觉了。”弗兰克骄傲地回答。

“你的感觉来得再快点吧。我天生就不适合像只该死的孔雀那样在城里大摇大摆的。”

乔尔蓬勃的自由感不幸被他咯吱作响、疼痛难耐的关节限制住了。

“你对所有地方都没有感觉,乔尔,这是你的问题。”

“我的首要问题是,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确定这到底有没有感觉。”

“你当然不知道,你的灵魂就是颗土豆。”

乔尔承认他的灵魂比他想象的更像土豆,但生活有时就是这样。

最后,他们绕到了主街上的一条小胡同里,坐进了位于胡同中间的一家小酒吧。这家酒吧一定很古老。墙壁被烟气弄得污迹斑斑,急需一抹油漆,小窗户也透不进多少阳光。低矮的天花板上有厚重的横梁,乔尔好像轻易就能摸到,弗兰克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烟熏的墙壁外,这地方状况良好,干净整洁。酒保很年轻,但并不傲慢无礼。

乔尔不怎么喝酒。他在家看足球的时候会喝一两杯啤酒,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喝点威士忌。他并不排斥喝酒,但他看到了酒的控制力,看到了这种邪恶的控制对员工、朋友及其家庭的影响,为了避开这个陷阱,他对酒始终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每次他放纵自己时,露西都是积极的支持者。伊娃还小的时候,露西几乎每周五晚上都把他推出门外,让他去和朋友们喝一杯。在她的鼓励下,他会去当地的酒吧,路上喊上一两个邻居。他们相处得很轻松,彼此之间很友好,但他们不是朋友。有他们作伴是愉快的,但也是短暂的。直到露西死后,乔尔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为他交朋友。他曾以为她鼓励他去喝酒,是因为她喜欢和他们的小女儿黏在一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才明白这是因为妻子担心他的生活没有乐趣。露西没有看到的是,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乐趣。他生活中可怕的缺憾在于他没有更多的欲望。他从不沉溺于娱乐或是酗酒。

他一边玩着硬币,一边一脸痛苦地回忆往事。当弗兰克用手指戳他的肋骨时,他又露出了一脸苦相。

“干吗?”他不耐烦地厉声说道。

“那人问了你一个问题。”

乔尔尴尬地看着酒保。

“请来两杯黑啤。”他告诉他,然后坐到了吧台边。

“老年痴呆?”年轻的酒保顽皮地问道。

这是全世界休闲酒吧里的酒保都会随便开的玩笑,没有别的意思。但乔尔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你被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打掉过牙吗?”乔尔把唯一一张纸币和他的硬币摆在了面前的吧台上,以一种佯装愉快的声音问道。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收这些。”年轻的酒保紧张地开玩笑道。

乔尔使出了他标志性的“眼神”。

“天哪,”弗兰克坐在座位上咕哝着,“你对着镜子练过这个眼神吗?”“没有。我们不是都像你那样喜欢照镜子。”

酒保从一个人看向另一个,然后同情地看了弗兰克一眼。

还真是老年痴呆。

不尊重长辈,这是那孩子的问题。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说正事了。”弗兰克说道,酒已经放在了他们面前的吧台上。

“你觉得在这儿聊那件事安全吗?”乔尔问。自杀是一个敏感话题。

“你总是这么神经质吗?”

“我不是神经质,”乔尔反驳道,“我不像你那么鲁莽。无论什么时候,提前考虑总是好的,你这头驴子。”

“驴子?”

“骡子,驴子。说的就是你。”乔尔对他说。

弗兰克对他的朋友温和地笑了笑,这时几杯黑啤送了过来,他期待地舔了舔嘴唇。

乔尔理解他的急切。不管味道如何,酒就是纯粹的自由。

“敬你恰逢其时的死亡。”弗兰克浮夸地敬着酒,他做大多数事情都是浮夸的。

“祝你健康。”乔尔应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啤酒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仍喜欢它的味道,浓稠的泡沫覆在他的唇上,他不得不用手背将它擦去。即使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杯啤酒也没关系:他品尝的不是啤酒,而是别的东西。他和朋友坐在酒吧里,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喝啤酒。这里没人会告诉他能做什么或是不能做什么,在友好的交谈中,他会忘记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也会忘记他喝完酒后会听到的轻微嗡鸣。

“所以,你能理解我对球衣的意见,对吗?那是个可怕的想法。”弗兰克对他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

“它有失尊严和体面。”

“你觉得有什么体面的办法让我自杀吗?”

“你在故意装糊涂。我是说,你的死应该是一份宣言,一份关于你生活的宣言。在我们死后,我们身后的人会谈论我们做过的各种事情,这就是我们被衡量的方式,通过我们做过的一切小事,我们的生活态度,我们的个性。如果你穿着球衣朝自己的脑袋开枪,他们会认为你是穿着睡衣自杀的,或者会以为你是某支足球队的殉道者,说实话,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可悲。”

“足球是我的一大爱好,你知道的。这是人们了解我的一种方式。”

“这是自取其辱。你是个有尊严的人。你的死亡要体现这一点,它要成为一种社会批判。”

“比如呢?”

“我的意思是,它要成为你看待世界的宣言,一种艺术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有艺术细胞的人。”

“胡扯。每个人都有艺术细胞,只是程度不同。”

乔尔稍稍沉默了一阵。他觉得弗兰克的立场也有些道理。露西曾经拉他去逛博物馆和美术馆,他们还会一起欣赏画作。他从不装得像露西那样能理解这些东西,他只是喜欢看它们。当她谈到艺术家突出面部细节是一种让人们聚焦视线的方法时,乔尔只是站在那里思考这些画有多好看。现代艺术令他气恼。接着,他灵机一动。

“想到了一个。”他告诉弗兰克。

“说吧。”弗兰克回答,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以前经常会去看看艺术,我是说,不是你那种方式,你可能会去五十英里以外的该死的博物馆,还去了两次,围着花里胡哨的该死的围巾什么的。不过露西以前经常带我去,而且大部分时候感觉都很好,除了该死的现代艺术。我想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只能画这么多关于花的图画,然后你得开始拓展,否则人们会说你只是在对一个一百年前的人进行廉价的模仿。于是他们开始进行各种试验,但没有人限制他们,所以突然之间,男男女女都开始艺术创作了,基本上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也没有规则。然后我和露西去了一家博物馆,有一次我坐在这种长凳上,露西在谈论笔触和原色什么的。有个保安跑了过来。‘喂!你不能坐在那儿!’他把我搞糊涂了。”

“‘为什么不能?’”

“‘因为那件作品值好几千块,它不是用来坐的。’我告诉你,弗兰克,那就是一条长凳,一条看上去很普通的长凳。我可能早该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因为这是一条放在花园里的长凳,它显然对艺术家很重要,但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长凳啊。于是我开始四处张望,这里还有什么是艺术?那边的角落里有一块松脆的包装纸,一根天鹅绒绳子缠着它,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艺术。我看到还有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刻单词‘THIS’。这就是艺术,把‘this’写出来就是艺术。我满脑子想到的就是,不,这不是的,朋友。”

“不,绝不是。”

“我现在不是什么艺术家,我知道的,但我觉得艺术也不再适合我了,它适合年轻人、骗子和胡说八道的人,请原谅我的用词,我觉得我可以对此发表点议论。我会去弄把枪。对了,如果我需要一把的话,我可以弄把枪,没问题的。我会穿戴得很好,穿着我最好的衣服,然后我会走进那个博物馆……”

在乔尔的脑海中,他想象自己穿着漂亮的细条纹棕色西装,穿着搭配好的背心和擦得锃亮的鞋,走进了市立美术馆。他几乎能感觉到外套口袋里手枪的重量。他看到了前台那个年轻漂亮的红发女人,还有那个卷发男人,他是馆长,正忙着陪贵宾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上去也像个戏剧演员。

他能看到那些装作无所不知的人和假内行们,正对着挂在墙上的各种各样的“垃圾”发出哦哦啊啊的惊呼。

他想象着这一幕:他穿过画廊,来到“THIS”的正前方,然后转向房间里的人,脸上挂着弗兰克·德·塞尔比式的灿烂笑容。

“这不是艺术!”他告诉他们。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倒在地上。各种各样的美术从业者会用余生争论说,他的自杀既是对艺术的评论,其本身也是一种艺术。他对自己的创造力感到惊讶。

“你觉得如何?”他说完后问弗兰克。

弗兰克拿出了他的小日记本,乔尔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涂涂写写,仿佛在努力捕捉这一刻。

“垃圾。”他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乔尔泄气地问。

“太……”他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用词,“太‘愤怒’了。你的方向是对的,但不全对。这是愤怒的自杀。就因为艺术变成了他不喜欢的东西,这个人就狭隘到要自杀。他们会这么说,这个愤怒的老头太自以为是了,因为年轻人不再专门为他创作艺术,他就要自杀。如果有持续影响的话,将会是——乔尔·门罗是个痛苦而愤怒的人,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乔尔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这是个很好的办法,但弗兰克是对的。他不希望自己去世后是一个愤怒、痛苦、憎恨艺术的形象。他的自杀一定是有人爱有人恨的。爱它的宣言,恨它的残酷。它必须是残酷的,但不是苦涩的。

他并非一直都是愤怒而痛苦的人,也不想一直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记住。

在酒吧安静的另一头,年轻的酒保怀疑地盯着他们。他一只手松松地抓着毛巾,另一只手握着忘了擦洗的玻璃杯。他们的谈话令他惊讶得瞠目结舌。

“怎么了?”乔尔问他,“我又没说一定会这样做。”

酒保盯着他们,紧张地笑了笑,接着去找别的事情做了。

“你可能不会那么做?”弗兰克漫不经心地问。

“我可没那么说,”乔尔回答,“我肯定会做,只是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那么执着?”

“你想劝我放弃吗?”乔尔咄咄逼人地问道。

“不,完全不是。我告诉过你,我认为它是一个有力的宣言。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受够了,弗兰克。这就是我全部的理由。我受够了这些。”

他向周围胡乱地打了个手势。他听到了自己说的话,也听到了其中的威严,他觉得有必要残忍地、可怕地结果自己,但某种东西冲淡了他的愤怒。

同弗兰克坐在酒吧里喝上一杯,远离护士、女儿、威猛吉姆和他那毫无意义的下棋游戏,自从目睹米勒先生去世以来,乔尔便很难再唤起内心深处的感情了。不知怎么的,那种感情消失了,它好像很遥远,仿佛是他把它遗留在了和露西的卧室里,它是那样遥远,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它在等着他回去找它,它哪儿也不去。它的缺失是一种短暂的解脱。

“好吧,”弗兰克摆了摆手,对他说道,“这是个不错的决定。我已经说过了。有力的宣言。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

“你会怎么做?”

“我告诉过你了,乔尔,这一定得是你来决定。只有你。”

“但是,为什么?”

“你会自己弄明白的。”

“该死的神秘人,神神道道的。”

“该死的懒蠢货,想让人人都来帮他理解。”

乔尔咯咯地笑了。弗兰克对偶尔的辱骂仍然安之若素。

“快了。”乔尔告诉他的朋友。

“多快?”

“我的生日在六月。还有四个礼拜。那像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诗意。你在来到人世的纪念日里离去。”

乔尔从不觉得他的生日重要。这让他想起了他父亲照自己的标准测量他离长成一个男人还有多远时,他母亲总是大惊小怪的。他从未达标过,父亲总觉得他还不够格。即便他终于长得比那个男人还要高大强壮,他父亲也总能找到办法打压他。

“那就这样。”乔尔说道。

了结了。终于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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