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老吴大人回过神来,已经发现自己被两个巡夜的兵丁搀着,前头走着令狐大人和六王爷,再一看,已然走到了自己的府宅大门前。
礼部员外郎吴伯涛大人的家,就在东四坊,从老张的烤串铺子走,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说起吴大人的府邸,令狐玉总觉得这个从四品下文官的宅子和自己那小破院子相比,简直如同皇宫无疑。门前一棵老门槐长得颇为茂盛,两边石狮子还带着刚刻完的刀火气,在门廊前一溜“气死风”的灯光里瞪着宅子的主人和两个不速之客。敞亮的门廊里,除了中门紧闭,左右四扇朱门大开。就算是深夜里,就着微微灯火,也看得出头顶匾额和广亮大门新上的水油漆。
虽是深夜,但显然吴府上下灯火通明,门口的家人看到自家老爷被领了回来,赶紧分出俩人从兵丁手里接过吴大人,又有人急急跑进府里,再过不多久,就见府里家丁丫鬟,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出得门来。和吴大人的尴尬邋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年妇人即使大半夜里没有梳妆齐全,一身常服锦袍严谨服帖,头上梳了云鬓,拢向脑后的发丝整整齐齐不漏半根。虽则没有装光宝器,但头上金簪,手上玉镯,环佩之间,恰到好处衬出一个大户人家的主母气派。
话也没多说,将老吴交还给吴夫人后,只见吴夫人对两人万福,打过招呼,便要搀老吴回府。
李湛和令狐玉看着哆哆嗦嗦的老吴被镇定自若的吴夫人指挥着鲜衣怒马的家丁奴婢们搀进了门房,关上左右朱门。直到又过了一会儿,府里安静下来,仿佛之前的闹闹腾腾全然不存在了,相视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
“要抓鬼?”
“要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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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玉和李湛的组合是很有趣的,或者说,有趣的是两人的对比。
早年李湛还是半大少年的时候,令狐玉已经在江湖上颇有一些名望。待到两人相识,却是颇有少年任侠气的李湛,吵着要和李湛学剑。
不过有趣的是,李湛如今已经久不运剑,反倒像是个阴阳师傅一般,总能从袖子里袍子衬里或是哪个锦囊里掏出一把鬼画符。而不为外人所知,却是李湛清楚晓得的,是令狐玉早年并不使剑,反倒是鉴星阁阁主的得意门生,云安京中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代阴阳师领军人物的少年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最终走上阴阳一道,反去练剑了。不过李湛这般跟着令狐玉一个闲散懒汉胡闹,倒没被先皇陛下抓起来打板子,看来是李湛在老太后那里颇为得宠的缘故了,又或者皇室对令狐玉有一番别样态度了。
第二天上午很早的时候,李湛便来在令狐玉外咸瓜街二条小路的小院子寻他。推开老宅木门,却发现已经有人迎接他了。
“汪!”
“喵!”
说起来,不速之客的小肥橘猫倒不知道为什么赖在令狐玉这儿不走了。
或者说,对于令狐玉这个三年没回家的人而言,其实是小猫咪大方的允许令狐玉在它的地盘住下了?
总之,令狐玉算是认下了这个新房客,在仔细观察并确定新房客是只小母猫后,他便决定给她取个霸气又傲娇的名儿。
“嘛,虽然你是橘的,不是黑的,是小肥猫咪,也不是从雕像里召唤出来的大猫儿,但是你就从此,就叫‘小关’吧,嗯,小关,小关!”这么说着的时候,令狐玉正躺在面朝后院的廊檐下,举着小关跟她说话,下场,自然就是猫咪小关挣扎着跳到他脸上,下巴上留下了三道颇具前朝山水艺术气息的血色爪印,然后寻着声音去前院迎接李湛了。
不过好在肥橘小关心态大方,不仅允许老院儿的原主人令狐玉在此间留宿,也认下了新朋友小灰,也就是那匹被千本送来的小狼(狗)了。
李湛转过屋走到后院的时候,却是见令狐玉正盘腿坐在廊下的地板上,面朝后院的小池塘,背倒是挺得笔直,微微闭着双目,双手结法界定印,老神在在,一副神棍模样,就缺一件破袈裟,再给他把头发剃了,烫六个戒疤。
不过他没有嬉皮笑脸的时候,倒是真的好看,李湛这么想着。不甚刺眼的阳光穿透树荫洒在院子里,令狐玉就这么坐在那里,阴影里看不清他的侧脸,总好像很近,又很远一样。
“是我,人还没来呢。”
“唔……”听到来人是李湛,令狐玉就垮了下来,刚刚一副室外高人的模样全然不见,立刻躺倒在地板上。李湛一直很好奇,令狐玉这么懒的人,为什么对打扫房间情有独钟,廊下的木板阁被反复擦亮,在这午前略微秋燥的空气里,反倒透着一丝冰凉。
学着令狐玉的样子,李湛在廊下的地板上也是席地而坐,不过没有他那般懒散,面朝小院儿,正姿坐在自己小腿脚后跟,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过一口:“按职权来说,吴伯涛是专管外使事务的礼部员外郎,你昨儿接了皇兄给你派的…迎亲…差事,他定是要寻你来的,不过早上还要去部里点卯,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好像是为了呼应李湛的话。他放下茶杯没过一会儿,前院边传来一阵叩门声,听这一声声响,显然是焦虑的吴大人无疑了。
“玉哥儿。”
“诶?”
“我是亲王爵,你是正二品的府尹散秩,按理说我级别比你高,应该你去开门。”
“可如果我去开门,那就没办法作高人形象了。”
“你可以传音入密,请吴大人自己进来。”
“那都是小时候给你编的故事,没有这种功夫的。”
最后是令狐玉起身将吴大人引入屋内前厅,重新泡了茶水给客人。和大多数云安府大人们厅堂大相径庭,令狐玉的小客厅,真的是小客厅,也不见他如常规般最北朝南的摆放上手下手的椅子,倒是在小厅里摆了张长桌,也是被他擦洗清扫的亮亮堂堂一尘不染,这长桌既是接待客人的茶案,也是朋友们喝酒聚餐的餐桌,也是他看书写字的书台。所以这小客厅,即是客厅,也是宴客厅,也是书房。只是如朱继真所讲,他那塞满斗室的书籍卷宗早在三年前连带着书架子一块儿送给了朱继真保管,所以这小客厅,倒真是有点家徒四壁的感觉了。
分宾主对面而坐,倒是沉默了一会儿,吴大人才踌躇着开口道:
“本来,小老儿身为礼部郎官,分管外事,上门拜访令狐大人,本应是就着迎亲一事,听候大人差遣。”说到此处,他还偷偷看了李湛一眼,“只是下官…下官家宅不宁,素闻…”只见吴伯涛说着说着,却是额间冒了冷汗,仿佛颇下了一番决心,“素闻令狐大人能断阴阳、审鬼怪,求大人救我!”
再抬得头来,只见令狐玉右手捻着乌木折扇,轻轻敲击着左手食指关节,脸上却是带着微笑。另一边,尊贵无比的六王爷李湛好像从多年以前便理当如此一般,又给吴伯涛倒上一杯热茶,说道:“吴大人莫急,不妨把事情细细讲来,虽说不一定帮的上忙,总之先听听情况,尽力就是。”
“事情…事情要从…要从今年盂兰盆节之后开始说起,自打那天起,下官家里就不清净,尤其是进了后院,总觉得凉飕飕,老有人看着我。可是问了贱内和府里的其他下人,都说没什么。贱内还取笑下官疑神疑鬼,是不是升了官儿了,做了什么不妥贴的事情。”
“唔,如果只是这样……”有疑问的,是李湛。
“本来下官也以为是自己心里胡思乱想,天气转凉,保不齐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的。可是……可是那一晚,下着入秋以来少有的暴雨,下官在衙署办公晚了,到了二更天才回到家中,却见到坊门口……坊门口……”
说到这里的时候,吴大人停了停,似乎要稳一稳心神。令狐玉倒是心不在焉,看着旁边小关爬上了桌,就着一趟,露出肚皮来。
“坊门口有个女子?”这是令狐玉说的。
“啊?”
“唔,说错了?”
“令狐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唔,一般我家乡的鬼怪故事里都这么说来着。”
“吴大人请继续。”
“坊门口倒是真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大雨里也不见她撑伞,下官当时没有细看,又下着大雨,只是急急往家赶。”
“后来呢?”李湛说着话,弯腰把脚边的小灰抱起,放在膝上。毛茸茸的手感可是好极了。
“下官回到家,用了宵夜之后没多久,雨便停了。因为回来的晚,又要整理公务,下官本打算在书房就睡了,莫要吵到贱内。”吴伯涛说到此处,又停了停,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完,李湛又倒了一杯给他,又喝完,又倒了一杯。才又继续开口说道:“那日晚上,下官正要就寝,雨又停了,便打开了书房窗户,想要透透气。可就在这时,下官……下官……下官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
“吴大人府宅广大,就算夜里有家奴员工巡夜,也多少有看不过来的地方,许是左近家里的小姐走错了呢?”李湛及时阻止了小关拨弄茶杯的动作,显然它对在桌子上打翻些什么是很情有独钟了。
“不,王爷可能不信,下官看到的,就是在坊门口的红衣女子,她就站在院子正中间,就透过窗户,看着下官。”吴大人又喝下一杯热茶,接着说道。“待下官正要推门出去询问,院子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虽说已经过了三更时分,但暴雨之后,月色正明,院子一地白月光,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李湛略略皱起眉头,令狐玉却是继续逗着小关。
“自那时起,因着公务繁忙,本来只是当是个小插曲,想着也许是白天劳累,晚上眼神不济,看着差了。可也是那日起,下官夜夜都能见着那红衣女子。有时就如那爷,站在院子中间,大月亮地儿,一动不动。有的时候,就立在房间里。最近越来越邪性,下官和家人正在晚饭,却见那女子就站立在仆人丫鬟中间,可周围下人却都完全对她视而不见。就在前日午后,下官在衙署内办公,却是见到那红衣女子就站在理部衙门公事房的台阶下头,这大白天的,衙门口儿人来人往,却是全然没见到她……”
说到这里,却见令狐玉终于有些皱眉,也没说什么,倒是竖起食指,逗起的小关的尾巴揪。
“到了昨天晚上,下官又如往常一样刚要在……书房睡下,本来下官见院子里没人,正要稍稍放心。才躺下没多久,就觉得屋里凉飕飕的,下官还想着入秋之后天气要凉,正要起身出去喊家丁点个暖炉送来,哪想到,刚一睁眼,却见那红衣女子,就坐在梁上,两眼黑洞洞的,透着一股子黑气,两边嘴角咧到耳根那么笑着,紧接着就飞身向下官扑来。还是下官……下官走得紧急,这才有昨天晚上,在坊门口撞见二位大人的缘故。”
吴伯涛说完,小客厅里倒有些安静,李湛也不说话,只是回头看了看令狐玉,心下都已经有几分计较。
此间主人也不说话,只是收回了逗猫的手,右手拿着乌木折扇,敲打着指关节。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令狐玉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喉咙便开口道:“吴大人操劳国事,想必辛苦非常,本官蒙陛下不弃,得了桩接待邶国公主殿下的差事,吴大人在礼部专事外务,想必之后还要多同吴大人多多讨教。”
对面吴伯涛一时没明白令狐玉为何突然“公事公办”起来,只是见他品级比自己高,只好站起身欠了欠,口称“不敢当,还望令狐大人多多指正云云。”
“吴大人累日辛苦,最近还是好好休息才是,近日秋燥,吴大人身体劳累,眼前看不真着,也是有的。鬼神之事实属无稽,吴大人莫要轻信轻言。吴大人若是署里公务不忙,倒不如回府早休息罢。若是吴大人还不放心,本官和鉴星阁的这代阁主倒也有旧,倒是可以推荐几位法师来给吴大人宅邸看看风水,驱驱邪气。”说完,便要端茶送客。
李湛听到此处,虽不甚明了令狐玉的想法,也是微微闭目,老神在在,不多言语。
对面那吴大人却是有些愣神之后,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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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伯涛走后,令狐玉和李湛又回到后院廊下,在地板上席地而坐。令狐玉从水缸里取来提前浸泡在凉水中的长颈茶瓶,打开软木塞子,琥珀色的茶水倒入杯中,一股子桂花香气扑鼻而来。
饮了茶,李湛问道:“玉哥儿还管吴伯涛这茬不?”
“这吴伯涛,怕是没说实话。”
“玉哥儿也觉得有古怪?”
“哦?湛殿下看出什么了?”
“玉哥儿刚回云安府不多久,就遇上这茬事儿,也未免太巧了。这吴伯涛身居朝堂,不会武功,也不通法术,就算玉哥儿在江湖上有什么名气,也不是他一个满是学究气的部员关心知晓的,家里有古怪,不找鉴星阁,却找玉哥儿来说什么‘断阴阳、审鬼怪’,也未免太奇怪。”
“唔,什么叫“就算在江湖上有什么名气’,我好歹也是……”
李湛没让他得瑟起来,自顾自接着说道:
“如果说这红衣女子是冤魂幽鬼,且不说鬼惧人气,如果只是雨夜显神,还说得过去,可是站在一群仆人中间,还没人察觉,就很奇怪了,寻常幽魂怨鬼,碰到这么重的人气,早就灰飞烟灭了。更何况照吴伯涛乃朝廷命官,这鬼都到礼部府衙内去盯他,也太奇怪了一些。”
“所以?”
“如果老吴没诳我们,要么这不是一个鬼,要么,就是一个力量一天比一天强的邪灵了。”
“冤魂没有清醒的神智,通常只会在身死之地左近游荡。怨念强大的,才会去寻怨力相关之人,如怨妇寻情郎,苦主寻杀手,赌徒寻债主。如果这红衣女子是个怨鬼,那吴伯涛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呢?”令狐玉这么说着的时候,正看到小灰正怼上了在小池塘边小圆石头上晒太阳的肥橘小关,黑色的小鼻子四处嗅着,倒是让猫咪一阵紧张。
“所以玉哥儿管不管这茬呢?”
“嘛,云安府好歹现在也是你玉哥哥我的地盘了,本官地面上闹鬼,总是要查看查看,保一方平安嘛。”
“所以?”
“所以这会儿本官打算先巡视一番云安府地界上的餐饮业发展状况,食品安全关乎百姓生死,唔,就先从花满楼开始好了,老宁的拿手烧鸭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