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从皇宫出来的令狐玉心情是很不好的。
倒不是他对今上陛下有什么太大的怨气(真的吗?)。主要是令狐大人在南城逛了大半天,也没吃上什么好吃的东西,最多也就是在什么刘婆婆烧饼、小陈烧鸡、口福来酱排骨、云京烧鸭、北国狼烧烤、小木易煎包之类的摊头档口打包个三样五样垫垫肚子,可倒有大半进了小灰的肚子(小灰:咕?咕咕??)。本想着在朱姑娘家打个砂锅炖菜,结果被一群面色欠奉但明显吃饱饭的家伙裹挟着一路沿着朱雀大街跑进太极宫了。
至于陛下管饭?按令狐玉的说法是,这太极宫里阴气太重,阴气太重的地方呆久了有碍身心健康,所以陛下管的饭定是不好吃的。且说了,没有酒的饭,哪能叫饭啊。
啊,一想着切成薄片的牛肉片,在煮着慢慢一砂锅蔬菜的汤水里烫上那么一会儿,蘸上朱继真独家调配的酱油,令狐玉都开始嫉恨起陛下了。这个日理万机的中年男子真是不近人情啊,你就不能晚上半个时辰再派人来找我嘛!
出了掖门的令狐玉看天色已黑,还下起绵绵细雨来。今年的天儿可真是奇怪,往常的秋天可不怎么爱下雨,这会儿反倒像是南国的春夏之交,雨是一阵接着一阵,空气里蒸腾着湿气,洗完的衣服似乎永远都很难晾透,仿佛要从袖子里长出几个蘑菇才好。不过令呼玉还是喜欢南国多一些,南国鉴湖水酿的糯米酒更绵软,南国姑娘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南国的冬天不似北朝那么冷,冷得寒气要从那被诅咒的无法愈合的伤口里钻进去,在心上轻轻握一下,提醒他是她刺的那一剑。
令狐玉的走神没能持续太久。宫门口有人在等他。
自然是我们的小王爷李湛,令狐玉早早便瞧见了他,却也不正面看他,只是用着刚好两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似乎是在喃喃自语道:
“我回云安京没多久,听说这两年城里没了宵禁,所以多了不少吃宵夜的地方,这个天啊,就应该有个热锅涮肉烫菜,一壶小酒。这时节啊,京西山脚下的小白菜可是刚拔了嫩芽儿啊,就摘着刚发芽不到五天的嫩黄的玉兰小白菜,就是在鸡汤里汆着吃也是好的。秋天了啊,吃了一夏天嫩草的羊羔可正是要长膘还没屯肥油的时节,有了点小肥膘,却还不算太腻,这剁下来的小羊排,就放在清水里加上葱姜大料这么开水煮上几个时辰,哎呀呀,哎呀呀……”
“玉哥儿!”
“咦!?哎呀呀,六王爷在此,小臣不知六王爷驾到,未曾迎驾,恕罪恕罪啊!”
新任云安府尹令狐玉假模假式地给六王爷李湛行礼,不过李湛似乎能听到对面这个黑衣男人似乎是在用跟他形象极不相称的碎嘴子继续念着:“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行了行了,卤煮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鱼儿。玉哥儿这绕口令我从小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李湛见他这惫懒样子就知道准是在宫里被皇兄饿坏了。“东四坊老张家的烤串子可还没关门,这是时辰可只能吃这个了,玉哥儿想吃宁春风的花酒,可是别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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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坊的坊门口,老张开了爿烤串子的小门脸。说是小门脸,其实是在两三丈见方的店面里贴着两面墙接连摆了两个烧烤架子门口是一个大水缸子,另一边则零零落落摆了穿着铁钎子的各种肉食和蔬菜。而在门外的街上,则是散放着小桌子小条凳。如果是天气寒冷的时节,还能看到四处摆着的烧煤球的小路子,上面摆着一个烧热水的铜吊子,又或者是烫的黄米酒。
按着说,东四坊是在北城核心的区域,离着太极功东南角的东便门和淮安门也就是一炷香的脚程,近得很,在北城贵族老爷眼里都算得上是寸土寸金的上折角了。居然能被老张在此地开了一个不上台面的烤串子铺。不得不说老张这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中年男人是云安京里的传奇了。不过我们的故事今天跟他没关系,以后若是有机会,当好好介绍一番。
令狐玉强烈怀疑的,似乎是朱继真大逆不道的对眼前这位在云安京颇具人气的六王爷威胁了一番,导致令狐玉还没来得及去老张的大水缸里取冰镇的黄米酒,就已经被李湛拉到矮桌前坐下,拿着桌上的粗瓷碗倒了一杯热茶。至于老张,见是这两位,尤其是其中这个被宣礼官逼着在进宫前的正阳门换上了正二品官袍和象征云安府尹翎冠的男子,虽然多年不见,但他俩爱好和口味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于是转身在烤架上排上十二串嫩羔羊肉,青椒香菇,香葱鸡腿肉,四串提灯,四串白肝,两条开片的竹间鱼。
见令狐玉颇为嫌弃的端起茶碗,李湛也不客气。他可敢从令狐玉手里抢酒壶,可不敢假装忘记朱继真吩咐他不准令狐玉喝酒的话,朱继真的话可不好随便违背,据说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玉哥儿,皇兄找你,是为了北蛮的事?”
“你知道了?”
“七月下,北蛮王庭遣大长老完颜金为主使、左贤王殷戊为副,造访北大营,后北大营主将派遣五百兵勇护送二使入京,走走停停,这会儿刚到云安。”
“唔,你消息倒是灵通。”
“玉哥儿,去迎接北蛮使者入京的可是我哟。”
“那你猜你家皇兄跟我说了什么?”
“北蛮又来举着刀要粮食了?”
“不,是来送媳妇儿。”令狐玉说到一半,趁着老张上菜,赶紧抓起一串提灯送到嘴边,咬一口汁水四溢的提灯卵黄,嘴里含混不清地接着说道:“给你的。”
“啊?”
“北蛮,哦不,不能叫这么有歧视意义的名儿,”趁着李湛略略惊讶的当儿,令狐玉又从他面前拿走一串鸡皮,考得油亮又带着些许焦脆的鸡皮,涮上一层老张秘制的酱汁,上面搭着研磨成泥的白萝卜,阔别三年的味道,令狐玉简直是很感动了,“卫国王庭去年生了变故,老王驾崩,新王即位不久,根基未稳,好不容易初定局势,新王希望能嫁个妹妹过来,也算是对皇帝陛下称臣拜服,争取支持的同时,通过互市获取铁器和其他物资。”
“什么叫给我的?”
“唔,你家皇兄说他身为九五之尊,娶个蛮族公主不妥。虽则对方是北蛮老王最疼爱的公主,但是到了这一辈儿,显然不太受新王欢迎。不过到底是个公主,普通的王孙公子也不合适,皇室直系现在就你一个年龄合适,所以就许你一个媳妇儿了。六王爷为国为民,就要辛苦一番了。”
“皇兄他……怎么都不问我……”令狐玉觉得,虽则夜间灯火不明,看不通透,但是李湛的表情应当是很难受的。
“嘛,倒也不是你皇兄硬要给你塞个妃子做政治筹码,只是我听说对方公主可是指明要么不嫁,要嫁只能嫁给你呢。”
“诶?”
“没想到我们的六王爷,也是个风流少年呢。”令狐玉狭促一笑,倒似是饮尽杯中酒,把茶碗里的茶水喝了,只是等李湛反应过来,台面上就只剩青椒一片,香菇半串儿,小半拉蒜蓉茄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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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东四坊的坊门口已经少有人烟,贵族老爷们的宅邸总算关紧大门,咿咿呀呀的堂会也停了响器,挂上红灯笼。不过老张的生意倒是随着夜深越来越好一些,有打更的伙计和巡夜的兵丁在角落里捞上两串肥腰子,也有被内城各部衙门执业的小老爷们打法来老张这儿买粥买串儿的年轻小吏们。
让老张重新上了两碗鸡茸小米粥暖胃,李湛从惊讶里回过神来。又问道:“所以皇兄派你做迎亲使?”
“嗯,的确如此。不过我顶着云安府尹的官衔,没立刻进宫去谢恩述职,你家皇兄倒是记仇了。好歹名义上算是京畿之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去迎接异国公主,这个官位很合适,此其一。另外,名义上任云安府尹的要么是储君,要么是储君的授业老师,所以我去帮你作迎亲使,也是堵一堵朝中那些老顽固的嘴。成天喊着早立储君,六王爷才德兼备的,也是很让人头疼的。”
“那你是要去卫国王庭?什么时候出发?”
“用不着,你这新媳妇儿就在北大营等着,骑上快马,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大队人马走走停停,小半个月怎么都给接回来了。”
“蛮族人这么急?”
“是啊,很奇怪,所以这就是要我去的第三个原因了,没见过闺女嫁得这么急急忙忙的,直接把人送家门口再来定亲。”
“玉哥儿什么时候走?”
“不急,先要等大朝会进行公议,再由礼部拟仪规礼数,说起来卫国王庭嫁公主入云安,对本朝也算是新鲜事儿,朝堂上少不得要议论一番。”
“可……还是很奇怪的吧?”李湛小口喝着粥,脑子总算开始转起来,“就算再不得势,也是老王宠爱的公主,新王的姐妹,哪有这么匆匆茫茫就扔到北大营的,说没有阴谋古怪,谁信啊?要不还是劝皇兄……”
“我同他说了,没用。”打断了李湛,令狐玉放下粥碗,咂摸着嘴,似乎在琢磨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已经不听我的了,也等不急了。他登基之后,翦除中原军阀,朝内大族也无力抗争,又和南国定下云梦之约,诸邦视北朝为上国,面北称臣,奉他为君主。按说,已经在名义上平定天下,一统南北。若是北蛮称臣,那就真的是一扫宇内,定鼎乾坤,他,实在是很着急了。”
两人多少有些相顾无言,一个是尽管本人不愿意但声望日隆被部分朝野士林视作储君且深受今上崇仁陛下信赖宠爱有加的六王爷李湛,另一个是名义上的京畿要地元安府的最高行政长官兼本人也不太愿意但是被部分朝野士林视作未来帝师的令狐大人,在内城要地,尽管是在半夜,悄悄议论今上陛下,总是不太好的,其中一个还穿着臣子初次觐见陛下及大朝会用的正式官服。
所以当有人颤巍巍的低声向他们问好的时候,着实吓了令狐玉一跳。
“冒昧打扰,两位大人可是康亲王湛殿下和云安府令狐大人吗?”
令狐玉回头,看到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身量不算高,估摸着还差令狐玉一个头还多,看脸色是保养的不错,若不是一副狼狈样子,年轻时当是美男子的相貌。
“吴……吴……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而之所以我们刚刚说这位被李湛唤做大人的大人不像是某个大人的府宅里出来的大人,肯定不是作者为了故意水个字数,而是李湛的惊讶和我们的描述是有道理的。
只见这位被李湛唤作吴大人的大人,左脚趿着一只布鞋走上前来,另一只脚却是光着,身上穿的明显是睡觉的寝袍,脑袋上的发髻散了一半儿,脸上身上散落着污泥,脑门上还磕破了皮流了血。
“唔,还是请这位吴大人坐下的好。”说罢,令狐玉便待这位吴大人在旁边条凳上坐下,给他倒上一碗热茶,看了一眼李湛,带着询问。
“吴大人是礼部员外郎,职司诸邦朝贡外事,按说玉……咳……令狐大人应该过两天就要和吴大人打交道来着。”
李湛正介绍着,狼狈的吴大人又重新站起来做了一揖,介绍自己名唤吴伯涛,字云波。不过一杯热茶下肚,虽然还是一副似乎刚被家有贤妻棍棒赶出家门的狼狈相,已经是淡定一些,不再那么惊慌失措。”
这时令狐玉又给吴大人斟了杯热茶,还嘱咐老张拿了条热手巾来,给吴大人擦擦脸,便开口道:
“吴大人这是什么好兴致,大半夜的易装出行呀?”
“呃……”这吴大人显然是没有转过弯儿了,这位云安府尹令狐大人是个嘴里没把门儿的。
“在我老家呀,似吴大人这般狼狈,深夜逃出家门的,要么是家里内宅夫人对大人关爱有加,要么,可就是家里闹鬼咯。”
哪知道令狐玉这句调笑的话还没等说完,只见旁边的吴大人一下子跳了起来,被矮凳绊倒在地,浑身筛糠一般,手里的茶水也洒了一身,再看他面色发白,脸上鼻涕泪水混了一块儿,哆哆嗦嗦,潺潺混混。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