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玉终究没有在六王府住下来。云安京里还有他一所宅子。三年前他离开的时候，便托着李湛代为看管，在他回来之前，王府遣了佣人把此地洒扫一新，只待此地主人重新入住。
在寸土寸金的云安京，这个不算太大的院子也是价值不菲了。令狐玉在李湛的小书房里对付一晚，天亮之后也没见着李湛，数数日子今日大朝，应该是去太极宫了。
于是令狐玉也不等他退朝回府，就直接走出王府，跨过云安中轴的朱雀大街，往记忆里的外咸瓜街二条小路的自家宅院寻去。
推开老宅大门，杂草都已经收拾过了，院子里泛着一股雨后的泥土清新味道，水缸里装满了新打的井水，院子里的槭树已经有大半叶子泛红，屋后的大香樟树好像正要努力的把枝桠往前伸，来欢迎这个久未归家的主人。门前廊下，台阶旁边好像又长了不少红色紫色的叫不上的名儿的小花儿。天气很好，阳光很暖，才睡醒不多久的令狐玉忍不住考虑起再睡个午觉了，嘛，“午前”睡觉，也可以算“午觉”的吧。
“唔，看来已经有客人了呢。”令狐玉喃喃着，抬头往左侧的院墙上方看去。令狐公子的不速之客正躺在不高的院墙上头歪着身子晒太阳呢。
“唔，这尾巴真好看。”不速之客本来是背着令狐玉的，时不时侧起神奇呼噜呼噜给自己梳理梳理那身漂亮的毛发，一条又粗又长的橘色大尾巴垂下来，在尖头上是一点白。只见那一点白随着客人舔着自己身侧的毛发，一点一点打着勾儿。
“喵！”客人好像被令狐玉的出现吓了一跳，全然失去了身为一只大橘猫的灵活，翻身从墙上摔了下来，正好和令狐玉面对面对上了眼。
也不知是不是大猫因为自己鸠占鹊巢占了人家的大好院子，被发现之后正暗自尴尬。还是令狐玉深感抱歉把大肥橘吓了一跳，总之，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之后。嗯，令狐玉很确定自己是小眼，吧……却见这只大肥橘就地一滚，四肢朝天，露出肚皮，歪着头，又“喵”了一声。
“大概，是不想走了？”
----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秋雨不大，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身上带来几分爽利。小院子又迎来一个客人。六王子李湛在小屋门口的廊柱边放下油纸伞，也不推门进屋。只是沿着屋前的走廊寻到后院。看看令狐玉是不是还如当初的习惯一样，在后院偷睡。
果然。
令狐大公子此时正颇无风度的躺在后屋檐下的木廊地板上，脑袋边的托盘上泡着一壶香茶，形如开口向上的斗笠一般的秘色青瓷茶盏里落进了一片小红枫叶子，也不见他在意，嘴里倒是哼着不知哪里传来的小调。
“玉哥儿，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见你寻个事由，反倒在这里偷睡。”
“唔，都说是好不容易回来，正该好好歇歇，秋意风凉，倒是个午睡的好日子。”
“是是是，春夏秋冬哪个不是午睡的好日子。”
“湛。”
“啊？”
“你说得很对。”
李湛不由为之气结。
既然是客人来了，令狐玉便起身回屋里，又寻出一茶碗来，给李湛也倒上一杯热茶。这次是一只黑色的粗陶小盏，只是碗口磕破一个小角，用金泥又补上了。这是李湛过往来此喝茶常用的。
“今天大朝之后，皇兄单独召见我去了上书房，还特地说起你。”
“嗯。”
“你不想知道皇兄说了什么？”
“卫尉寺还是兵部秘书房？”
一阵秋风打来，吹起后院小池塘一阵涟漪，吹过剑竹松叶响。
“真是瞒不过你，是老刘头荐了这两个缺。但是皇兄又说，让玉哥儿当情报头子太委屈了，他点名要你作云安府尹，领御前参谋。”
李湛这么说，倒是难得让令呼玉有了几分惊讶，他揶揄道：“云安府尹，你舍得？”
李湛盯着茶碗，却是没有说话。气氛沉默起来。
云安府尹虽是名义上北朝大都的最高长官，但实乃一名誉职衔，并不掌地方行政事务，实际主政的一般另有礼部长官权知云安府。虽然没有成文律令，但是本朝立国以来，储君任云安府尹作为荣誉勋位是惯例。今上陛下尚无子嗣，储君的位子一直空悬也是令满朝文武着急，所以一直有呼声说六亲王李湛应该先即云安府尹以定人心。毕竟也是一个荣誉职衔，没有明文禁止文武官员担任此职，如果储君年幼，也有以太子老师兼任的先例。只是让非皇室成员，且一介白身的令狐玉担任此职，倒像是故意把李湛挤走一般。至于另一项御前参谋，是有关帝国军权，属于皇帝的军事幕僚机构。
良久。
“湛。”
“欸？”秋风还是有些冷，不过茶很好喝，李湛有些发愣。
“你去跟他说，云安府尹我会做，其他就不必安排了。”
“你……不必为难的。”
话说到这里，令狐玉已经坐起身子，也不看李湛，只是捧着茶盏看向廊外的院子。“云安府尹那个位子，没什么实权，但让你去作，却是把你架在火上烤，逼着你们兄弟反目。他不是避忌你，不然也不会让你来问我的意思。他还很年轻，这个时候被逼着做决定，代价却是要你来担，这不公平。他爱护你，自然要找个人来顶，我一个‘外人’，刚回云安也没什么根基，所以也不算一招坏棋。你去见他，就跟他说我愿意任云安府尹，但是不宜掌事权，御前参谋的事情，便算了。”
----
李湛没有留下吃晚饭就走了。
“啊啊，都忘记买菜了呢。”刚回到家不久的令狐玉似乎想起了什么很要命的事情。天色也暗了，一轮明月高挂，不知不觉在木廊上睡着了的令狐玉此时倒觉得天气有些凉了。
“唔，是去花满楼吃酒，还是去找李湛打秋风呢。”
肚子饿了的令狐玉开始想念起宁春风的招牌烧鸭子和李湛小厨房的桂花糯米团子。
“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尝尝老身的手艺可好？”
却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个妙龄女子，白衣素服，长裙及地，面上不施粉黛，只是点了红唇。若说到此为止还是一个淡妆素颜的豆蔻芳华，只是这姑娘头上却盘着一个过分“华丽”的发髻，青黑的发丝高高盘起之后，又打着圈儿向后展开，其间点缀着五色的小花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妙龄女子婷婷伫立其间，令狐玉想到的是一只孔雀正要展开尾羽。
“公子？”
“啊啊，姑娘怎么称呼？”
“公子且称呼老身千本就好。”
“千本姑娘，更深露重，不如来廊下歇息。”
只见千本提起裙角三两步就走上廊檐，打开手中食盒，摆出了四凉四热，八道菜另外搭着两盘点心。摆放完毕，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小酒壶，也不讲究，直接把酒倒在令狐玉先前的茶盏里。
“公子先尝尝这酥炸香鱼儿和油沁鲜笋。”只见千本把斟满了酒的茶盏稳稳当当递过来，也不见撒漏一滴，浅浅一笑，“这鱼儿还是今晨刚上岸的现货。倒是这笋不好找，现在刚近中秋，还不是时节，老身也是在太平岭跑了好几个山头才好不容易挖着一些，公子且快尝两口。那个桂花酿藕也是时鲜货，山上的桂花刚开就拾掇着酿了桂花糖蜜。”
“唔……”
“公子再尝尝这清炖牛胸肉，无论是北朝还是南国，好像都不大爱吃牛肉，即便是达官贵人也少用牛胸肉入菜，公子不妨试一试新鲜。”
“无论北朝南国，皆仰赖牛力耕地，自然不爱吃牛肉了。”
“原来如此，倒是老身少见多怪了。”
夜里有些起风了，吹得墙边的剑竹沙沙声响。令狐玉和千本也不说话，一个喝着酒吃着菜，一个就跪坐在廊下，等着令狐。夜风吹过，多少有些凉。“毕竟入秋了嘛。”令狐这么说着，千本也不接话，只是默默站起，倒像是比此地主人还要熟悉一般，转身进屋，不多时，就提了一个陶炉出来，里面已经装了烧红的火炭。
“千本姑娘。”
“公子万万不用客气，且唤老身名字就好。”
“好。”令狐玉又饮了一杯酒，也不知道千本这酒是哪里来的，入口清冽无比，就好像腊月里的冰泉一般，入喉之后却是带着阵阵温热，怀里都热了起来，又带了几分香甜，回甘之后，令狐玉觉得自己的呼出的鼻息都是带着桂花香甜的。
“千本，你不是人吧？”
“啊！”倒是千本好似受到不小的惊吓一般，“公子是何时瞧出来的？老身应该很是小心了，没有露出什么……”边说还边四下翻找起来，好像哪里漏出了尾巴一般。
“呃……”令狐玉突然觉得自己的额头旁边应该凸起了一个井字型的青筋。原来这个白衣胜雪的姑娘，之前的仙气儿这么快就要破功了么。
“一开始就看出来的吧，很少有正常人会突然出现在别人的庭院里，年纪轻轻自称‘老身’也很奇怪啊，哦，还有你的尾巴……”
“欸！真的露出来了嘛？”说着就要掀起裙子翻找起来。
“唔，骗你的。”
“公子！”
----
就过三巡，菜过五味，令狐玉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重又捧起茶盏。茶盏里换上了小妖怪千本用不知道哪里翻找出来的茶叶泡的茶。只是倒过酒的茶盏里再泡上茶，总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说起来，这个真的是茶吗？味道总像是一股泥土的腥味儿带着枯草枝叶炭烤过后的焦香味儿，令狐玉总觉得漂在碗底的不是一根绿茶的芽叶尔，啊！啊！那是稻草杆子吧？不去想它……
“千本？”
“在。”见令狐玉一脸严肃，千本也不由的端正起来，跪坐在廊下，双手叠在膝前。像是思考着该怎么向令狐公子提出她，或者说她们一族的请求。
“你是什么变的？”
“……”
“好吧，云安京虽然是凡人的都市，但身处北地要塞，内外防卫可不松懈。你不是城里长居的妖精一类，能避开朱雀大阵来到此间，不会是普通身份和目的。凡人有凡人的道路，妖怪有妖怪的生存之道，你呢？又是什么目的？”
“公子倒是好眼力，老身的确不是人。”
“你是辜负了哪家好心姑娘？小伙儿？”
“公子！”
“呃，你继续。”
“但有一点，公子却是想差了。老身和老身的族人并非普通的山野妖精，也不是本地城隍默许在城里居住。老身一族自古就居住在太平岭一带，云安建城之时，老身的祖父就和北地的王族过联系。算起来，我们和云安城也是老邻居了。”
“太平岭？传闻前朝明皇陛下自起事，就有山中仙人相助，明皇陛下大行之后，山中仙人一族便为前朝皇族在太平岭皇陵的担任守墓之职位。”
“是，那便是老身一族了。”
“然而本朝立国至今，多次寻访，遍寻太平岭，也没见到什么皇陵。”
“老身一族和明皇立的约，守的是明皇血脉。和当今天子，却是没什么交道。自然也不便相见了。”
“千本来寻我又是为何？”
“老身有事相求。”说到这里，千本局促地扭了扭跪坐在廊下的膝盖，手指点滴，身子也向前倾了倾。
令狐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哦不，妖怪。
良久。
“千本。”
“在。”
“你是狐狸吗？”
“公子！”
----
不知不觉开始飘起了一丝细雨。院子里瞬间带起了许多水汽。纵然云安府的今秋有些闷热，令狐玉小园子的夜晚，倒是有了些许凉意。杯盘已经撤下，令狐玉去屋子里重新拿了茶壶和杯子，点上陶炉，用的是六王爷差人送来的无烟碳炉。水在铁壶里小沸，微微冒着气泡。
两人膝前各置了一只粗陶的茶杯。千本坐直了身体，令狐玉也收起了玩笑。冒昧的访客在浓醇如夜的琥珀色茶汤前，要道出此行的目的。
“老身名为千本，自族中先辈起，就世代居住在太平岭一代，也如公子所言，老身不是人。”
“咳……”令狐玉总觉得秋夜渐深的时候，看着对面的俏丽女子说自己不是人，挺奇怪的。
“老身不是狐狸。”
“唔。”
“老身也不是孔雀。”
“咦？”令狐玉简直要怀疑前奔是不是有读心之术了。
“自明皇大行故去之后，老身的祖辈就守着他的陵寝至今。老身今日来此，为着是三件事。其一便是辞行。因为一些特殊的因由，老身的族中长辈决定巨族迁移，我们不得不离开明皇陵寝。个中原因一时半会儿倒也讲不清。”
“明皇都死了两百多年了，守陵这种事情，其实也无所谓吧。朝代更替，当年的皇族也死得死逃的逃，一个死人墓，守着也没什么意义，你们想走就走了呗，也不必来跟我说。”令狐玉申了个懒腰，看着廊外，倒也满不在乎。
“公子想必对此事也无所谓的很，只是公子说话的语速是越来越急了。”
“唔……”
“老身此来，其二，是想托付公子一事。此次族里迁徙，有山高路遥，也有各奔东西，还少不得东拼西杀有个三长两短的。”说到此处，千本不由得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有个族中的孩子还太小，不太方便同我们一起上路，老身想劳烦府尹大人代为照看一段时间。”
“唔，我一个人大男人独居，看孩子却是不太擅长……”
“大人不必担心，就当是养个小宠物的便好。”
“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