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错过工作室午餐点,径往“万有小菜”来;自得知龙培华摔伤,龙万有回家那日起,念虎娃孤身顾店,便来于此。犹未进店,便见凤娃,红衣红裤,红花簪鬓,一脸喜气。
凤娃见得永乐,热情喊道:“永乐,你忙你的,何必费时跑一趟,打一通电话,我们送来。”
永乐一怔,凤娃一改往日,且温和热乎。她心中想:“凤娃成婚成家,性儿也变啦。”嘴上道:“忙的是你们,起早摸黑,没个闲。”
凤娃于木条桌上红布袋中掏出两盒红囍糖,塞于永乐手中,道:“来,吃糖!”
永乐虽不喜吃糖,且知囍糖万万不能拒却,双手接过,歉然道:“你的喜事,我未送礼祝福,却沾上你的喜气,吃上你的喜糖。我稍后得补上,给你量尺寸,做一身衣裳。请接受我迟到的祝福。”
此时,虎娃于内室兴冲冲而出,笑问:“永乐姐,你也不问问我姐和谁成亲?我姐夫是谁?”
和谁?是谁?永乐茫然。
虎娃答道:“我的师傅、你的六舅公。很是意外吧!他俩方回,我一看他俩脸色、穿着,瞬间明白。”
永乐笑道:“我可不敢再呼你俩名,称呼得改改。”
虎娃道:“不改,我才十八,当不起公呀爷呀的。”
凤娃道:“称呼不重要,待人在心。你肯定饿坏了。今天吃些什么,还是老样子,糖醋排骨、蒜泥凤尾。”
永乐点首。她所点菜品不过五种,皆是龙万有循外婆烹煮口味而就,依饥饿状况,一个或两个,日日反复,亦不觉腻。
虎娃道:“师傅,不,是姐夫外送去了,我去准备。”
永乐拉起凤娃手,道:“六舅婆,六舅公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永乐这一声“六舅婆”叫得实心实意,凤娃惭愧道:“永乐……”欲说“对不起”,却不知从何言起。凤娃往日不喜永乐,盖钟情于龙万有,龙万有情系永乐,心有妒意,哪肯理永乐。眼下已和龙万有结为夫妻,情遂人愿,心亦豁达起来,待永乐自然亲切。
龙万有外送而回,远远便见永乐,不再如往日欢欣奔来,且目注于新娇妻凤娃。
凤娃笑迎上前,接过外送包,笑喊:“六哥,辛苦了,你和永乐唠唠,我去厨房搭把手,这时没食客,我们和永乐一起吃个午饭,热闹热闹。”
龙万有俯耳听从,道:“好。”桌凳本干净,他拿抹布又抹了一遍,喊道:“永乐,坐。”永乐坐好,他方落座于对面,垂首俯足,始终不敢看永乐一眼,自个儿成婚,总觉对不住。
永乐笑道:“六舅公,祝你新婚快乐,贺礼改日奉上。”
龙万有抬首,见永乐眸光如昔,清亮如水;而凤娃一双凤眼,脉脉含情。不由忆及此次回塘畔小院,父亲说的话:“你眼中有永乐,永乐眼中没你,你俩非一池之物。你再轮回千世,也无济于事。”他心事父亲怎知?父亲吼道:“你是我儿,当老子的还不知你那点花花心思,枉为人父。”父亲年纪越长,行事越小孩,竟然装病,摔伤是真,未伤筋动骨,休养数日便可痊愈。父亲将计就计,谋略算计亲生儿子的婚姻大事。
龙万有先前被蒙在鼓里,忧心切切赶回家,扑向龙培华榻前,见高大壮实的父亲,瘦骨棱棱、气若游丝,有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之感。父亲嘴唇嚅颤,似乎有话交待,凑耳辨闻,“我这一生有一悔一憾,悔不该当初,对你动粗;憾不如人愿,见你成家立室。”
父亲厉狠的拳头——童年恐惧的阴影,龙万心中甚有恨意。但斯时斯刻,父亲垂垂病矣,方知忏悔,其恨亦烟消云散。欲扶起父亲上医院,母亲抹着眼泪,哭道:“没用,医生劝我们回家,有限时日里,完成生前心愿,你爸的一悔一憾,你若孝顺……”龙万有听明白了,握紧父亲的手,道:“爸,村中哪家小孩没吃过棍棒拳脚,你快好起来,我心甘情愿,还让你打,毫无怨言,谁叫你是我爸呢。”
龙培华知孩子仁孝,听得老泪纵横。
龙万有心中想:“至于成家立室,我有人选,是永乐,永乐的心思却不在我身上,此番话说不出口。”只好道:“成家立室是两个人的事,我孤家寡人,如何成家、如何立室。”
儿子声轻如蚊,龙培华听得明,瞪眼怒道:“我把你生得缺眼断腿,还是丑得不见人,你堂堂二十七岁小伙,就不见带一个女娃娃回家。你瞧瞧,村长家乾娃带了一个又一个,不是女娃娃嫌弃,是他挑剔别人。你个比他高,样比他标致,你怎就……”父亲恨铁不成钢、恨儿不成家,且向母亲道:“孩子妈,你向卓金花探探,哪家有女,年龄、家世和我们相当,了了我这憾。”
一同赶回的凤娃,踏向床前,清清脆脆道:“二叔、二婶,我愿意和六哥成家。”
龙培华夫妇张口结舌。
龙万有目望凤娃,好似在请求:凤娃,不要乱掺和、瞎胡闹。
凤娃回眸,笑道:“六哥,我日思夜想能成为你妻,望你莫嫌。”
母亲斥道:“他还嫌啥,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娃娃。我开始张罗,选个吉日,登门提亲,择个良辰,拜堂成亲。”
那永乐呢?将永乐置放于何处?除了永乐,龙万有谁亦不娶。他迈步向外,母亲喊:“万有,你上哪?”他婚姻大事不能作主,还是逃为上策,支吾道:“我上锦城,顾店去。”
龙培华闻言,差点气绝而亡。母亲一面抚拍父亲胸脯,一面哭号:“万有爸,你给我醒来,你不醒来,你真要走,带上我。”
母亲泣言,击溃龙万有心房。不听父母命,不是孝顺儿郎。做孝顺儿郎,听从父母命,舍弃自我,屈从病重的父亲。
龙培华奇迹般好转,有了食欲,略饱胃腹,植杖于院中溜达。
龙万有心中想:“但愿不是回光返照,但愿成亲带给爸爸欢悦,带走病重阴霾。”
龙万有成亲可是头一遭,非情非愿、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洞房花烛夜,亦未好转,送走末位贵亲,阖门上栓,回转身,见红枕红被,红衣新娘凤娃,双颊酡红,宛若春桃,娇艳欲滴,蓦地,觉得凤娃和永乐一般好看。他痴痴看着,看得凤娃羞赧垂首,方觉失态,视线下移,落于凤娃的一双红鞋上,道:“你晚饭没怎么吃,我去灶房盛些饭菜来。”
凤娃轻应一声。
离灶房尚有十步之远,龙万有便闻得有人声,是父母犹嘈嘈夜谈,母亲道:“你就在桌上吃个饱,非捱饿到现在。”
龙培华一面吧唧着饭菜,一面道:“依我胃口,得吃掉大半桌,万有直往我身上瞅,瞅得我发毛,不敢放开吃,怕露馅,数十日的禁食苦肉计,功亏一篑。”
母亲道:“现如今,万有和凤娃生米煮成熟饭。你别禁食了,别苦肉计了,好好吃饭,长回原样,你这摔伤的腿也好得差不多,扔掉拐杖。”
父母竟然欺骗孩儿!龙万有胸中溢满愤懑之火,闯进灶房,房内未开灯,父母节俭,凭灶堂柴火燃烧之光照亮。他夺过父亲的碗筷,将碗中余下的饭菜悉数囫囵吞枣地吃进火气冲天的胃中。
龙培华一惊,哆嗦着拿过拐杖,佯装病样。
母亲摁开开关,问:“万有,我和你爸说的话都听见了。”
龙万有气呼呼道:“不想听见,却听见了。”
母亲道:“我们都是为你好。你老大不小了,我们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得有自己的伴。你爸为这事,近一个月没吃个饱饭,冲这一点,别气你爸。你自个儿也别气,气伤身体,不划算。”母亲复叹道:“唉,人一老,就盼儿孙满堂,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自然明白。”
龙培华见龙万有冷沉着脸,无声抗议着,看来苦心白费,抡起拐杖,挥于其身。
父亲病重是假,病重之言是假,拳头之悔是假。龙万有未有一丝闪躲,只觉杖触身,如风拂过,不知是父亲虚弱无力,还是于心不忍,未感一丝疼痛。
龙培华拄杖跺地,道:“当你有孩子时,方明白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
孩子是未来,未来太遥远、太抽象,龙万有无法与父母感同身受。但见双亲岁月痕迹已显,秋霜染鬓根,皱纹复添数道,是以不忍苛责二老。他揭开锅盖,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复将案板上的凉饭凉菜放入锅中,不愿父亲挨饿。他一时不知言何,端起热菜,径自离去。
龙培华冲其背影喊:“臭小子,能娶到凤娃是你的福气。收起你那无望的一厢情愿……”
龙万有于父亲实有一丝责备。于永乐,不知是单恋还是迷恋,一段未言开始就已然结束的感情,到此为止;往后岁月,他只是六舅公,这个称呼斯时不再反感,坦然听受。于凤娃——领证拜堂的爱妻,将一生呵护珍爱。他豁然明朗,笑道:“我已收到外婆、恩恩的贺礼,也算收到你的了。”
凤娃、虎娃手脚利索,一会儿功夫,佳肴满桌、酒浆盈杯。
待得姐弟俩落座,四人举杯,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