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于清晨“嘀嘀”闹铃催促声中醒来,早起上班,将昨晚徐如月的话——宅家休养,抛之脑后,忘之不理。亦不是不理,她能吃能睡、能走能动,毫无理由悠之闲之。
她闻香入厨,见刘丽英井然有序地将饭菜置放于保温桶。她一晃眼,保温桶成了吴有智的脸,他忧郁瞪视于她,好似怨责她的多嘴多舌、多管闲事。她晃脑揉眼,定睛一看,吴有智的脸已然还原成保温桶模样,她问:“吴有智的?”
刘丽英笑着点首。
永乐一愣,讷讷而问:“他不是朽木、不是顽石?”
刘丽英道:“谁说他是朽木顽石……”蓦地忆及好似出于自己之口,且道:“我酒后乱语,当不得真。我错怪了他,我写的每一封信,他都有回,只是未寄出罢了。”
刘丽英昨晚下班,往医院探望永乐,永乐未醒,折回僦处途中,手机响起,屏幕上“吴有智”三个字,刺痛双目,绞碎心肠,耳畔犹响起醉酒那日他冷酷诀别的话语“请你以后不用送饭来,伴我漫漫一生的当是一位花容月貌、聪明颖慧的美人”,言下之意,她又笨又丑。话语太伤人,她气得举拳挥向“吴有智”——击中手机,其“呯”的一声落于地,铃声戛然而止,她既心疼又沮丧道:“我是名副其实的笨,‘聪明颖慧的美人’岂会砸自个儿手机,大半个月工资报废了。”手机蓦地又响,她拾起,喜道:“没坏,好吧,看在手机没坏的份上,接你的电话。”既而接通电话,先嚷嚷道:“吴有智,还有什么狠毒的话尽管说来。”
“听你这语气,和吴哥正吵着,吵归吵,你这个人生伴侣,还是将他领回去。我是吴有智吴哥同事,今晚同事聚餐,他喝得不省人事。我将聚餐地址、吴哥住处地址一并分享发给你。”一位陌生男士的声音。
刘丽英疑惑问道:“谁是他人生伴侣?”
陌生男士道:“你呀,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吴哥将其设于首位,美其名曰‘人生伴侣’。我们换地K歌去了。”
去还是不去,刘丽英心中挣扎,行动却是“去”,依址而来。
酒店门前,俩石狮威立,吴有智抱住右狮前脚,闭目酣睡。她近于其身,酒气醺人,衣裤皆有呕吐污物。她抑制烦闷作呕的冲动,扶其踉跄街头,乘坐出租车,终将其送回住处。住处是一栋陈旧老楼中的一间,无厨无卫,一铁床、一布柜、一铁几。近得床畔,她如释重负,将手一松,他未扑向床,扑向床畔的铁几,铁几“铛铛”倒地,几架上物事散落一地,他犹抱几面而寐。她叹气无奈,将其扶上床。寻至公共淋浴处接来一盆温水,为其净脸。于布柜中拿出衣物,以换其身上脏衣,发现贴身衣物亦污秽不堪,一时不知该如何。将他推了又推,道:“醒醒,自个儿换衣。”他纹丝不动。
她颇费踌躇,换吧,他将一丝不挂在她眼前,甚是不妥;不换吧,他一身又脏又冰,恐受凉感冒。她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我闭上眼睛,不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摸索着为其褪却衣物,复穿之;又为其盖好被。
她收整地上物事,见一水晶屋,门上镂有一只小猴——她的生肖属猴,门有密码,她好奇心顿起,将锁移定自个儿生日,门竟“呀”的一声开了,屋内十层,由上而下,满是雪白信件,依时间而陈列。她寄于他的信件,皆于此安家,一封不落,每一封都附有他的亲笔回信,且无邮票无邮戳。一封信,她惯于一页写就;他却三页、五页,絮絮叨叨。
她一封一封拆阅,眼泪一滴一滴,落于信页,一字一字晕染成花。
她于锦城求学,初来乍到,犹思故念乡,想爸念妈,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
他回:举头望月,望月当归。
她厌烦学业繁沉,更让人着恼的是没日没夜地复练输字,测速时犹未达标。
他回:天道不忘酬勤。今日辛勤耕耘,只为明日累累硕果。
她四处求寻工作,碰壁无果,心灰意冷,顿感自个儿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无才无能、无房无家,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他回:人生万事无不有。忘却得失,饮尽苦痛,一往而前,不经意间,你足下之路,已然繁花似锦。
她叹:寄出的信,石沉大海,杳杳无音讯。她问:悠悠相思,何时是头。
他回:相思,一寸还成千万缕,多情更比无情苦。相思尽头,无边苦海,你转身离开便是头;我以苦作舟,荡漾其间,想你之时,展信如晤,苦亦是甜。
他情思跃然于纸上,却为何迟迟不让她知晓。新近一封信,一目了然。他写到:
黄永乐的质问,如当头棒喝。你的深情厚意,我岂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我本该孤其一人,独其一生,风花雪月中的佳人美事,不可望、不可及。
我的人生承载着母亲、大姐、二姐、小弟的人生梦想。
我五岁时,父亲去世,小弟出生,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四孩艰难度日。八岁时,母亲、姐姐们外出务活,我留守于家,照看熟睡的小弟。我一动不动坐于床畔的条凳上,小弟吃手踢被,我粗鲁地拍他手,替他拉被。他小眉一蹙,撇嘴欲哭,哭了一声,头朝里续睡。
同院伙伴蹿来,邀我玩弹珠,我心神已然往之,嘴上却道:“我不去,我照看小弟。”
伙伴道:“他睡着了,有啥照看的。我们玩一会儿,估摸着他醒来,你回来,正好照看他。”
伙伴言之有理,我欣然往之,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好多个一会儿,小弟醒来,翻身坐起,双眼滴溜溜一转,喊:“三哥哥。”不闻回应,又喊:“三哥哥。”不见回应,兀自翻下床,他人小不知床高,从未独自下床,皆是我抱他上床下床。他这一翻,“咚”的一声,后脑勺着地,半天方哭出声。
同院邻居路过,闻得哭声,又见我于院落中瞎玩,借手中的扁担将我唬回。
我抱起小弟,见他后脑勺红肿渗血。我六神无主时,母亲回来,夺过小弟,瞪问小弟之伤何处来。我哪里敢如实回答,谎称磕于床边。
自此以后,小弟走路一脚长、一脚短,一瘸一拐,成了跛子;无论长多高多大,心智永止于三岁。
母亲抺着眼泪道:“儿啊,都怪妈不好,没把你生好!”
我却知道,我的贪玩疏忽,摧毁小弟一生,我将穷其一生内疚悔恨。小弟的人生,亦是我的人生。
我十一岁时,母亲将大姐、二姐、我叫在一起,双手互握,指甲深陷肌肤,泛出红色鲜血,浑不觉疼痛,眼中含泪,无可奈何道:“妈对不起你们,供不起你仨。这有三个纸团,中有一个是‘书’字,你们抓阄,谁抓住谁继续读书。”
大姐、二姐相顾,异口同声道:“三弟读。”两人次日便南下沿海,当过洗碗工、油漆工、建筑工、送奶工、洗车工,犹记得她们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二十块,一分未花,如数寄回,供我上学,直至大学毕业。大姐、二姐成就现在的我。大姐、二姐的人生,更是我的人生。
信阅于此,她已然明白他心思:他人生负荷沉重,不想累及于她;他独身一人,终其一生,为其家人,甘愿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