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银色大厦内,灯光明亮,大厅前台,一位小伙,二十一二,顶着红色鸡冠头,往门口张望,见永乐进来,脸上浮现笑容,问:“是黄永乐姐吗?”姐是临时加的,见其年长。
永乐延迟数小时,不免难为情道:“是,劳烦带路。”
两人随电梯上得顶层,绕过圆厅,一间办公室双门大开,偌大的办公室开阔明亮,窗畔,一个高大宽厚的背影,笼上一层寒霜。此人正是李星灿。
鸡冠头小伙望之生畏,不愿再挪步,向永乐微微欠身离去。
李星灿一声叹息,好似野兽猛狮受伤发出的悲嗥,充满无穷无尽的惆怅、无边无际的痛苦。
永乐双眸凝注其背影,心中疼痛、怜爱齐齐涌上,多想抹去背影的茕茕凄冷,添上和美温暖。
李星灿感到背后目光,灼热如阳,炽烫似火。他缓缓转身,见正是为之心醉痴狂的永乐。且冷笑道:“你为何不逃之夭夭?竟然敢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这么做。”
永乐不明所以,愣愣道:“唯独我不可以这么做,做什么呢?”
李星灿薄唇冷毅上扬,扬出笑声,笑声中满是伤心欲绝。他掏出手机,手机中一位男歌者粗犷的唱道:“我本疏狂,举杯邀月,同饮风雪,共享繁华……”
他夺过永乐手中的牛皮文件袋,取出CD,放于播放机,但闻他空灵清冽的唱音:“我本疏狂,举杯邀月,同饮风雪,共享繁华……”
同样的歌,两相比较,李星灿可谓仙乐入耳,欲罢不能。他不但唱出了疏阔狂放的无奈,更唱出了踽踽独行的悲凉。粗犷男唱得单一乏味,不愿侧耳续听。
李星灿苦笑道:“我是这首歌的创作者,更是原唱。但你出门半小时后,这首未面市的歌就与我无关了,已然成为别人的。”
永乐不明个中原由,只道是迟到半个小时之故,甚是自咎。一时不知所措,急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我能做些什么?”
李星灿陡然逼近她身前,冷眼直视她双眸——这双眼眸依然清澈澄静,未有(不见)尘埃。他几乎要融化沦陷在这双眼眸里,他竭力说服自己冷静,不要再被这双眼眸所迷惑。
永乐见他眸中有质疑、有苦痛、有不甘、有眷恋,不由呐呐喊道:“小灿……”
李星灿倏然转身,面向窗外,目及之处,城市灯光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心——因她变得充实丰盈、因她回归苍白空洞。他冷然又绝决道:“我累了,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永不相见。”
他的背影仿若一道冰墙,拒人千里;他的声音好似来自寒冬,没有温度。永乐感到寒冷彻骨,无意的迟到,于他而言,却是莫大的伤害,道歉亦无用。她于包中取出纸笔,“刷刷刷”写下灿烂唱的歌,搁放于靠近他的桌上。她无比歉仄道:“我没有资格说‘对不起’,但容我奉上一首歌,望能消除你心中所有的不快。”言毕,痛心转身。
她的步履迟凝沉重,似负千斤之重。李星灿回首,瞥见桌上的纸条,内容曾是她夜晚为他朗读过的一池云。娟秀字迹下方,一幅线图,桂花树下,两个男孩一个样,略有不同的是左侧男孩肩上有一小提琴。画面近处,一个女孩背影,高束马尾。右下角落名:永乐,字旁附有一张笑脸。他全身一颤,心——已然选择原谅她,宽恕她的背叛、她的利用、她的无情,深深眷随于她。既然如此,情有不甘,他嗓子沙哑,隐含一丝祈盼,道:“我若唱这首歌,是第一个吗?”
永乐不肯回首,不愿回首,道:“是第二个。”话末,闻得纸张撕裂之声。
李星灿将纸屑狠狠抛向她身后,祈盼落空,心中哀苦、愤怨化为嘲讽、咆哮:“第二个,你打算收我多少?十万?你收了第一个多少,也是十万。”
永乐听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李星灿冷笑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你也不例外,我错看了你。”顿了顿,用十分厌恶的口吻道:“你不用回答,我不想听你、更不想看你。请你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永乐双肩瑟瑟发抖,眼泪因疼痛而流泻,却依然笑道:“第一个唱这首歌的是灿烂,后你五分钟出生的灿烂,你疼爱呵护的任性胡为的弟弟。你是真的忘了,十三年前,你也是听众。”
十三年前,他也是听众。灿烂是他弟弟。斯时,听她亲口道出三人的关系,心中依然无比震撼,思绪纷乱,欲挽住那瘦小娇弱背影,详问明了。那身影如他先前所说已然在他眼前消失。他举步追去,发现一地碎屑——他遗失的过往呵!只得蹲身,片片捡拾。
永乐满脑子萦绕着“我不想听你、更不想看你。请你立刻在我眼前消失。”他冷酷绝决;她肝肠寸断。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清脆悦耳,由远而近,停于永乐身畔。高跟鞋的主人郭韵迪,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虚情假意地问:“黄大设计师,你还好吗?”
永乐神色木然,未予理会。
郭韵迪朝永乐背影挥手拜拜,挥手的手继而呈“V”字。她敛起笑容,佯作不豫。移近李星灿身畔,递与一沓纸张,道:“星灿,这是‘我本疏狂’这首歌的版权合约。别愁眉苦脸了,我现在将它完完全全购回,过程曲折了些,但终物归原主。”
李星灿拾尽纸屑,握于掌心。且冷峭漠然道:“你当小孩过家家。首唱是首唱,我再唱,也只是再次演绎。你又何必破费。这首歌,我已然不喜欢,更不愿再唱。”
郭韵迪急道:“我可是花了三倍、不、四倍的价格赎回。”
李星灿反问:“四倍?”
郭韵迪道:“我初时收他……”她矍然止口,咽为“十万”,李星灿误以为永乐收的十万实则落入她的口袋。
原来,永乐于郭韵迪手中接过文件袋时,就已落入其彀中。
待永乐出门,郭韵迪亦出门,电话告知李星灿,他新录的歌,将由永乐半个小时后送到。又约晤粗犷男,谈好价钱,将复制好的歌交与粗犷男。并附上条件,其一叫他现学现唱,她录下他的唱歌,再用他的手机半个小时后发给李星灿;其二,他主动电话联系李星灿,明确告知,他是付款十万给黄永乐,而取得这首歌的。
粗犷男是一位名不入流的爱好歌唱的中年汉,李星灿的大名如雷贯耳,再一听他的“我本疏狂”,填词、作曲、唱功、情感,方方面面,上上的佳作。十万咬牙换来,真可谓倾尽家产,妄想以此歌一唱成名。郭韵迪的交待,他无一不照做。
李星灿收到粗犷男版的“我本疏狂”,接到他的电话。他震惊、愤怒,不明永乐为何如此做。她是他心中最想亲近的人、最想在乎的人,被亲近的人、在乎的人利用、背叛,他所受的痛苦煎熬,不言而知。
半小时后,郭韵迪将收到的十万退于粗犷男,明确告诉他:“我收回‘我本疏狂’,钱还给了你。你就当从未听过这首歌,这首歌从来就不属于你。”
粗犷男岂肯罢休,笑容狰狞,道:“我刚唱了很多遍,录下发到网上,上网的人不计其数,听我唱歌的人不计其数,我就是首唱,更是原唱。”
郭韵迪并非为财,只是想借此离间李星灿和永乐,见目的已达到,欲收手。先料他半个小时内不会有什么作为,实事亦如此,粗犷男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她却信以为真,怒道:“你卑鄙。”
粗犷男反问:“你不卑鄙?”
郭韵迪遇上泼皮无赖,堕了下风,只好认栽。一番口舌,讨价还价,终以四倍价格获得粗犷男承诺与“我本疏狂”无关的书面协议。
郭韵迪笑道:“那无赖把我气糊涂了,说话都说得颠三倒四。”顿了顿道:“黄永乐也是,怎么会和这类人打交道……”
她可真会趁热打铁、火上浇油。李星灿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恨道:“不准再提黄永乐!”
郭韵迪蚀了钱财,美计出售,星灿已然对永乐产生厌恶之感,心中窃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