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在天边那轮硕大的银白圆月面前,人就像是鸟雀一般不起眼。
苏摩并身后一行人沉默的行走在这片铺天盖地的清辉中,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耳边唯一能听到的,是这静默的深夜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幽幽笛声。
一曲终了以后,苏摩堪堪迈进月神殿,空荡荡的院落中,一人独坐的身影,透着离人心底的清冷孤寂。苏摩静立于殿门口,默默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一阵风吹过身畔,带来淡淡的酒气。
“你回来了。”长仪若有所感的转身,看到苏摩归来,微笑着说道。
看着长仪在月光下洁白耀眼,仿佛没有任何阴霾的笑脸,苏摩沉静的眼眸更加黯沉,闷不做声的走到近处,依旧是一声不吭。看到这样的苏摩,长仪脸上的微笑再也撑不住了,眨眼的功夫便尽数垮塌,苦涩异常。
“对不起。”陪着长仪静坐良久,苏摩低低地开口,声音轻的像是身侧轻拂的微风,稍不注意就会被裹夹着消失,遗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事,何须你道歉?”长仪怔楞了片刻以后,意识到苏摩说的意思之后,想要勉强自己扯扯嘴角都做不到,皎洁月色下苍白的面容是如此的无力。
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罢了!上天注定要把她留在这梵天界,要把她困在这异国他乡,不能得归心心念念的故乡,与旁人有何干系?
长仪苍白的面色看的苏摩心口揪起,如玉一般细长洁白的手指蓦地抓紧又慢慢的松开,垂下的长长眼睫无声的注视着倒映在地上纤瘦的剪影。
“我早就该认命的,早点任命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失望,何苦要折腾自己还折腾别人?”
一滴清澈的水滴悄无声息的滑落衣襟,在清冷的月光下,似是明珠一般一闪而过,最后消失于一片洁白,只留下一小点氤氲而出的深色水渍。
苏摩默默的注视着那一点水渍,天时已经转凉了,水汽凝结就会便化为霜,想必过不了多久,下界的凛冽寒冬就会来临。
想到幼时逃亡时那记忆中漫天雪色,侵蚀了整个世界的刺骨严寒,鸦色的长睫不由得轻颤,心底如磐石一般坚忍。
幼年时候那些孤独恐惧和悲惨的境遇,他这辈子绝对不要再经历一回!
恍惚间,又有一滴水滴落下。
苏摩呆滞的眼珠动了一下,抬起长睫望去,亲眼目睹晶莹的泪珠从长仪的眼眶滑落,一瞬间嘴里心里都泛着苦涩的滋味。
在他的记忆中,师尊是那样自在疏阔的一个人,在二人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笑容总是能非常恣意,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色变,再棘手的事情都不足为虑,给了他满满的安全感,也令他心生仰望。
而如今这个对月流泪的她,却是令苏摩怜惜。可即便如此,他也绝对不能让她离开。
在梵天界待了这么多年,你就那么难以忍受,那么思念故乡,牵肠挂肚一定要回去?你就没有想过,等你走了以后,留我一人在这满目疮痍无枝可依的世间,我要怎么活下去?
苏摩心中是不下于长仪的苦涩难言,可他一个人默默挣扎许久,也只是将她揽入怀中,一字一句的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直到永生永世...
声声的低语隐忍而又伤感,却是出人意料的坚定,仿佛是在宣誓一生一世的誓言,仿佛它的主人从来都不曾犹疑。
对不起,我生平第一次做了如此卑劣的事...对不起,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骗了你...对不起,因为我的原因让你流泪...可是我发誓,我会用尽我的一生来补偿你,让你开心快乐,不再落一滴泪,祈求你垂怜我。
“苏摩...我好难过...”对所有背后的筹划一无所知的长仪,在这一刻卸下背负了千年之久的归家执念,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脆弱,靠在苏摩已经出落得宽厚的肩膀上,抑制不住的热泪浸透了苏摩的肩膀,也深深的烫到了苏摩的心。
苏摩越发抱紧了怀中的长仪,狠狠地闭上双眼,硬起心肠无视长仪的哽咽催痛了自己的心肝,偏执的只想抓住自己怀中能够温暖自己的心爱之人,却刻意忽略她自己是否愿意。
他果然是先天帝的血脉,一样自私一样冷漠,只为了自己的快活,就可以无视别人的所有难过。
苏摩心中转着无数疯狂偏执的念头,直欲撕裂他伪装隐忍的模样,将黑暗乌糟的内里展露在他心底最在乎的人面前,让她死了离开自己的念头,生生世世他都不会放过她。
可惜苏摩怀中的长仪却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她哭过一场之后,浑身的郁气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又恢复到往常理智冷静的那个她。
她多年苦修,心性坚忍,常人不能敌,就像是这次一样,怀抱很大希望的破灭确实深深的打击到她,可修真就是修行、修心,这对于她来讲不就是一场人生的修行吗?任谁经历过滔天的岁月,人生都再没有不能过去的坎。
发现平生第一次被自己的徒弟当做脆弱的对象呵护时,长仪一瞬间便破涕为笑:“你才多大,这就想当家长啦!”毕竟在长仪的眼中,即便是成为了天帝,苏摩在她心中也永远都是记忆中那个年幼的孩童,这个已经定格的印象是那么的根深蒂固。
苏摩沉默的看着只脆弱了个把时辰就又笑逐颜开的长仪,璀璨的笑意简直能暖热他身体最深处的寒冷,心生无限骄傲:这就是他的师傅,如日辉月华一样光亮耀眼的心爱之人。她永远有着十足的勇气去对抗这世间的一切坎坷命运,胜固欣喜,败也不颓唐,从来都是他的主心骨,指引他前行的领路人,也是他全部的情感寄托,是他绝对绝对离不开,也放不下的那个人,他是绝对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
“事到如今,天道摆明了不放我走,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不走就不走吧,正好我也舍不得你,索性就此安安心心的留下来,陪你过完这一世,权当了了你我师徒之间的因果。”
“你当真这样想吗?”苏摩乍然大喜,紧紧地盯着长仪的眼睛,话音轻颤,不敢相信将自己困住这许多年的执念,就这么轻易的被解决了。
“当真。”长仪上手捏了捏苏摩的脸,见到苏摩一动不动的任由她为所欲为更是好笑,可是等苏摩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被捏出了红痕,长仪又觉得心疼,忙不迭的去帮他揉脸。
触手的肌肤一片冰凉,激的长仪的动作顿了顿,又摸了摸他的双手,冷玉一般很是砸手,显然是受不了这初秋的寒气。
长仪大为担心,急乎乎的将苏摩拉起来,将他送回寝殿去。这个小徒弟身上如此冰凉还坐在寒风中,委实是任性之至,太不会照顾自己啦!
苏摩从善如流的顺着长仪的力道起身,凝视着她的眼神温柔缠绵,唇畔带笑,只觉得再顺心不过,再满意之极。
然而世事难料,下一刻,变故转瞬即至。
二人还未走到寝殿门口,长仪忽的停住了脚步,呆立在原处。两人直愣愣的在原地呆了好半天,苏摩察觉到了不对劲,心惊之下赶忙询问:“师傅,怎么了?”
长仪僵硬的转过身来,浑身的关节仿佛都在磕巴磕巴的响,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我好像...要进阶了。”
进阶?!苏摩心中悚然,一颗心瞬间便又揪起来。
他身为长仪的嫡传徒弟,自小学习的就是昊天界的法术,故而对于昊天界的修行境界划分还是很清楚的。
如今的长仪已经是金仙的境界,再进阶就是传说中能够破开时空界限,自由穿梭于三千大千世界的大罗金仙境界,无需再借助什么移形换影的阵法就能够自如的回到她的故乡,她念念不忘、他畏之如虎的昊天界。
这样就意味着,他再也留不下她了!
置身于在水一般的月华清辉中,苏摩的脸却变得像天边的月亮一样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