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必胸口一阵剧烈起伏,颜修尸首被吊挂在城墙上的一幕,再次闯入他的脑海,那一袭红得刺目的月白常服,在空中如孤云独自起舞,每一下都撕扯着他的心神。
“也是本宫记性差,忘了八年前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这招募令看似给了你自由,却是你的催命符,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等你办完了这三桩差事,就真的要去颜修面前忏悔了。”啪嗒一声,宋后将招募令扔在杨必面前。
杨必收绪凝神,毕恭毕敬朝宋后拜了一礼。
“杨某愚钝,还请娘娘明示,杨某当年是如何陷害颜修的?也好哪日见了颜修,知道该如何向他忏悔。”
“哼,你不必假惺惺地做出这幅样子来套本宫的话,难道连本宫你也要杀人灭口吗?”
“娘娘误会了,杨某绝无此意,只是怕张猫重蹈了当年颜修的覆辙。”
“你说什么?”
“无论娘娘信与不信,当年谋逆案的主使既不是杨某,也不是颜修,但这个人却能在这汴京城里翻云覆雨,搅弄风云,一桩谋逆案,一连铲除掉两个皇城司勾当官,将皇宫内外的皇城司禁军近乎大换血,如今对付一个小小的亲从卒,岂不更是易如反掌?”
宋后眼波流转,内心有些微的动摇,但不轻信于人,是她多年的深宫生存之道。
“你方才还说,张猫谋逆,要抓,怎么这会儿上赶着又要来救了?”
“娘娘说笑了,杨某并非在救张猫,而是在救娘娘。张猫若出了事,娘娘就是再病上三载五载,也不会再有人关心了,更不会有人像现在这样听您说话,因为那时,娘娘作为谋逆案主犯,早已移居他所,亦或者,化作黄土一坯也未可知啊。”
“放肆!”宋后大怒,一掌落下,震翻了案台上的茶碟。
宫娥们立刻跪在地上,比起宋后此刻的盛怒,她们早已被杨必的胆大妄为吓破了胆。
梁茵更是心急如焚,频频示意杨必禁言,但都无济于事,只好转向梁逍求援。
可梁逍又如何拦得住?心惊、心急、心焦更甚,只恨不得此刻有一道天雷劈在他头上,死了算了。
“何不赌一把呢?难道娘娘的命还不值得赌一把?”杨必面不改色望着宋后,那双淡漠的眼睛因为距离的疏远,愈发显得淡漠。
任由宋后那双阅人无数的丹凤眼反复审量,亦无法从中读出任何除了疏离以外的情绪,这让这位久历沙场的“老将”感到些微的自在。疏离,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安全的距离。
“旧历十六年,正月初六,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雪夜,本宫记得十分清楚,因为那一日,也是长公主归宁的日子。官家、本宫,还有长公主,就在这长熹殿里,像普通百姓家一样,一家人围坐在炭火盆边,一直聊到很晚很晚,连天上的月色都朦胧了,官家才起身前往大殿,说是今日早朝,怕天冷赖床,不如处理些奏折打发时间,反正时辰也不早了。可本宫不信,不信他会直接去往大殿,便在长公主睡下之后,前往大殿查看。
一路上都静的可怕,只有鞋底踩在雪地里的声音,本宫心里便越发揪的紧,好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一直走出内廷,渐渐听到好像有兵刃相接之声,后来又隐隐听到嘈杂的人声,本宫心里越发不安,不由加快脚步。还未及大殿,刚过永和门,便遥遥望见里面火光冲天,人头攒动,打打杀杀乱成一片。
本宫登时吓了一跳,更加担心官家的安危,抓住一个逃命的小太监问他里面的情况。可怜那太监已经吓傻了脑子,疯疯癫癫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会嚷嚷一句:谋逆……谋逆了!
本宫料定官家一定就在殿里,便令身边的宫娥、内官护送本宫进去。生死关头,没想到这群奴才这么没用,还没怎么样呢,一个两个哭着跪着求本宫饶命。
可本宫若是饶了他们的命,谁又去饶官家的命,饶大宋的命?
人都是利益的奴隶,没有好处的事,自然不会有人替你卖命。
本宫便割下他们的头发,对他们说:今夜,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凡救驾有功者,事后重重有赏,凡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此发为凭!
结果,四个宫娥,两个内官,将本宫一路护送至大殿禁军前,枪林箭雨中竟毫发未伤。也对,只有活着,才有命论功行赏呢!
进了大殿,只见官家一人端坐在案台前,眼睛紧紧注视着殿外,本宫见他并无外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也陪官家一同坐下。
殿外厮杀声一直喊打了一夜,直到天色破晓,方渐渐平息下来。
官家此间一直闷声不说话,直到禁军将贼首颜修绑到他面前时,突然后退了两步,指着颜修的鼻子,用一种近乎悲痛的声音连说了两遍: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此案一十三名案犯全部交由御史台主审,大理寺从审。颜修对自己所犯案情供认不讳,御史台几乎没费什么力,半天时间便结了案,官家更是连御史台呈上来的折子看都没看,便直接宣判这一十三名案犯全部死刑,十日后执行。
可就在宣判死刑的第二天,有人翻供了,指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其实是你,是你设计将他们骗了过来,他们不过是你的替死鬼!还说今日他们还在皇城司里见过你,你根本就没去护送那什么西夏特使。
主审官们最喜欢听到这种精彩绝伦的故事,即刻又提审了其他十二名案犯,只有一人跟着翻了供,最重要的主犯颜修,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主使,与你毫无干系,今日更没在皇城司见到过你,任主审官如何严刑拷打,依然死不改口。此番翻供只能无疾而终。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杨必,本宫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就看你了。千万,别让本宫失望。”
杨必神色木然,叩首谢恩,脑海中却一直回响着这句话——“最重要的主犯颜修,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主使,与你毫无干系,今日更没在皇城司见到过你,任主审官如何严刑拷打,依然死不改口。此番翻供只能无疾而终。”
颜修啊颜修,你即便推说是我又怎么样?如何不能转圜到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