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岚都的集市分外热闹,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
一红衣少女忽凌空跳起,烈火般的裳边迎风飘扬,其速度之快令人们未曾细致看清此人面貌。但他们循着身影看去,直至那身影消失于人群。
人们于是开始热议纷纷:“那家伙又出来了吗?”
“可不是吗?你见捕快抓住过她么?那身手,灵活得跟蛇一样,捉不住的。”
“唉,再这么下去,那药铺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红衣少女在人群之中不停穿梭,一闪寒光而过,精准刺向左肩,她稍一斜身,利剑也就落了空。
身后的噪声越来越远,红衣少女略略松了口气,步子也放慢了些。可放慢步子的同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的狂笑声,粗犷又诡异。
她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才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过,这墓林里时常有鬼怪出没,喜欢讨人肝脏来吃。
快点!快点跑出去!
她开始有些慌乱,脚下的步子加快。风穿过林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她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可她依然不能松懈,因为身后传来追捕的脚步声愈发接近。
“啧,这群家伙什么时候这么能跑了……”
踩着树枝,她时刻关注身后的动静。在暗器已经在接二连三的缠斗中耗完的情况下,她没法反击,一旦被抓住就再无回天之力。她只能逃,不停地逃。
刹那间,一把剑迎着呼啸声,生生地穿透了少女的左肩。
由于动作太快,加上她已体力不支,身体失去了平衡,她“砰”的一声,从十几尺高的空中摔到了地上。
“呼……呼……”她趴在地上,怒目圆睁,眼眶猩红,狠狠盯着身后追来的男子。
他放缓了脚步,走到她的身旁,俯身蹲下去,“姑娘又是何必呢?”
“不,不关你事。”疼痛让她的身体微微发颤。
“我是捕快,理应要捉你的。”他摇头叹息道:“我首日上任,暂且不为难你。你身上有些功夫,当不了平民百姓,去参军不好吗?”
滚!老子要活命!她心里骂道,奈何伤口太疼,疼得她说不出话,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男子。
捕快自然看出了她眼里的愤怒,却摇头笑了笑,从身后掏出一套镣铐,准备给她戴上。
“唉,我好心劝你,你偏不忿,又怨得了谁呢?回去安安生生吃牢饭罢。”
“为什么不捉我回去?”女盗贼此刻倚着树,捂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这个捕快。捕快倒手脚麻利,在一旁擦拭刀刃,似笑非笑,“捉你回去?我没兴趣。”
“真有意思,你们捕快都这样的?”
“只有我是这样。”捕快眯起眼睛,这把砍刀已经不知染了多少逃犯的血。就在今天,他亲姐姐泼洒在上面滚烫的鲜血,在刚刚才被他抹干净。可是,他真的能抹干净吗?
他俯身下去,将刀收鞘,又抽出匕首,左手扶着地上的一块石碑,右手在其上面刻字。
“反正你也逃不了,不如听我讲些故事?”
“我有的选吗?”女盗贼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佯装睡着。
捕快倒并无理会,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我年少时的身体很弱,弱得花光了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后来据说遇上了一位仙人,我才得以留下一条命。之前为了救我,阿爹阿娘花光了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可是他们并没有怪我,姐姐也并没有怪我拖累了她。我很内疚,真的很内疚。从那以后我就立志学医,当着全家人的面在饭桌前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努力,让这天下再无人会为疾病苦痛而贫穷死去,我要让他们快活过完一生。我想成为这样的医者,同那位仙人一样。”
女盗贼抬起头,注视着这个说起“医”时眼里闪烁着光亮,却身穿一身捕衣的男人。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医术再好也没用,我只能医治人的身体,却医治不了杀戮的心。我十岁那年寒冬,殷国的铁骑踏碎了鹰滩的城门,大街上的人四处逃窜,姐姐与我被藏在了狭窄的地窖里,阿爹阿娘还没来得及躲去他处,便被捉了去。殷国人不知地窖为何物,于是我们逃过一劫。第二日,殷国人占领了鹰滩,我看到阿爹阿娘连同几位教过我医术的大夫,他们的人手被齐齐挂在了闹市前。
“我和姐姐站在被俘获的人质堆里,我当时崩溃了,要大声哭出来的时候,姐姐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我抬头看了看她,不明白,她眼里亮过几粒白光,分明也是想哭的啊。后来我们当人质活了很久很久,在那之后的十年里,我不再想当医人的大夫了,满脑子只想着复仇,没日没夜地想着怎么拿刀,怎么挥刀,怎么砍中那些士兵身体上最薄弱的部分。我每次告诉姐姐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姐姐都会摸摸我的头,轻声说睡吧睡吧,小赞还小,要快点在睡觉时长高个头,长高了才能挥得起刀来。我相信姐姐,从小到大都没动摇过,可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姐姐将我托付给了从前给我接生过的还活着的奶娘,我跟着开始跟着他们生活,可姐姐前一刻刚嘱咐完,转头就嫁给了殷国人,还是个颇有名望的将军。”
她忍不住道:“也许你姐姐她……有她的难处。”
“嗯。我也相信。”捕快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可我没法子。姐姐被人看了去,成了将军夫人,我就再不配见她了。后来鹰滩被奥勤将军带着三万兵马救回来了,人质解放了,我于是到处问姐姐的去处,可他们一个个都在咒骂姐姐是殷国的奴隶、贱婢,没人告诉我。再后来,我主动去找奥成器将军,跪在他的府外磕了一天的响头他才肯教我用刀。三年后,我成了鹰滩衙门里的一个捕役。鹰滩有条铁令,是解放后的百姓想出来的。”
“凡是殷国人,格杀勿论。”
她心下一惊,仿佛也想起了曾经那座充满仇恨与杀戮的那片土地,那片海洋。十几年前,殷国人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染红了那片土地,十几年后,鹰滩人开始成群结队地搜寻殷国旧部,用锋利的鲨齿匕刀割裂他们的四肢,将他们的骨头做成玩器,将他们的肉身剁成碎末,扔进了深海喂鱼。传说深海是魂的囚笼,一旦陷入就再逃不出。”
“那……你的姐姐呢?”她忍不住问道。
“她成功刺杀了企图逃出鹰滩边境的衾莱尔,也就是她的,丈夫。武功甚高的衾莱尔的死震惊了整个鹰滩,我奉命抓捕她。姐姐她其实手脚很笨,我知道的,所以我很轻易地追上了她。也是在这片树林,她突然停下来了,见我不再追,她走到我面前,说,小赞真的长高了,也壮了啊。”
“我对她说,姐姐,你不用再跑了,我帮你。”
“可她说,小赞,在这里,杀了我,求你。她见我不动手,又说,我得了病,治不好的,这些年里我时时腹疼,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嫁了那殷国的狗杂种,不盼阿爹阿娘谅我,只盼小赞你不要怪我。姐姐把那个坏蛋杀了,那坏蛋死得痛苦,是生生流完了血断气的。小赞,你不必再拿刀了,放下他,好好学医术将来治病救人。你想杀的人,姐姐已经帮你杀了。”
“我不知道姐姐那么笨的手脚,是怎么将一个百战沙场的将军杀死的,她明明是连针脚都绣不齐的,这么些年,她到底怎么过来的。也许我才是笨的那个人,只看到她绣衣裳时常被戳到手的狼狈模样,却没看到她为了家人,每天与一群和比自己强壮年长的男子抢夺食物时的英勇。我其实从未长大,在姐姐面前,我始终是那个弱小的,在她怀抱里取暖的小孩子。”
“我杀了她,她倒在我怀里。其实我还记得曾学的医术,她浑身都是淤青和伤口,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与不久前新添的,内脏出血,她是忍着痛的在与我说话的。直到我的刀刺穿她的胸膛,我还能听见她在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小名。”
“其实我将你引到这里来,是想再为她立个碑,我想让所有人记得她,记得亲手斩下衾莱尔的英雄,她是卓家的长女,她是我的姐姐,她是卓淼。”
卓赞直起了身,吹去匕上的渣滓,坐去了女盗贼身边。女盗贼突然率先开口道:“我叫时沁。沁人心脾的沁。”
“卓赞,赞赏的赞。”
“……谢谢你,没有将我捉回去。”
“无妨,明早太阳一升起,我就不再是捕快了。”
时沁笑了笑,“是不是要叫你卓大夫了?”
“叫早了。”卓赞耸了耸肩,却毫不在意,望去夜空,星辰寥落。“你偷了药,明早就偷偷还回去。你这病我看了,暂时不会发作,我明天去抓服药给你,你来取。”
时沁一下子蹦跶起来,顾不上伤口撕裂的危险,兴奋道:“你怎么……”
“先不用管其他,这伤口虽是我刺的,但也只是想叫你停下,没伤到骨头,加上我给你敷的药,再过两个时辰伤势便会减轻。你明早动身,完事之后去姜城的聚瀑药铺找我。”
“……”
默了许久,待到卓赞已经离去,时沁才缓缓走到那石碑前,烈火般的红唇,白皙的皮肤,这位大名鼎鼎十分冷艳的女盗贼,竟郑重地跪了下去,与其拜别。
“来自南冰岛的居民,真诚祝福您,愿您飞升成仙,永享安乐。玉玺国的伟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