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是大梁最年轻的祭酒,十五岁和状元郎斗才,便惊艳了整个京城。当年童科重开,只有他一人承师。可是这样一位名震天下的大学士,他的学生,却只有太子和公孙婴二人。倒不是他有多么桀骜,只是这世子过于顽劣,他想多收些学生也是有心无力。
当他讲到“桑田之利,厚于稼穑,公私赖焉”的时候,公孙婴拉着林渡从宫墙上跳了下来。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婴何时能够稳重些,不像个懵懂小儿一般?”方言温声训道。
公孙婴吐了吐舌头,敷衍地点了点头,拉过林渡介绍:“这是藏滇侯的二公子,林渡,林子微,来陪我听学的。”
林渡躬身行礼,仪态万方,方言很喜欢,抬手示意入座。
太子萧衍狠狠戳了一下公孙婴,轻声问他:“你什么时候进宫求的我母后?我怎么不知道。带人来东宫也不知道跟我商量一下,你个臭小子。”
公孙婴吃痛地揉了揉腰,没好气地回太子:“这可是我昨儿专门去皇上那儿求的恩典,你管我带谁过来,总之不许打我的人的主意!听见没?不然我去姐姐……去太子妃那儿告状!”
“安静!”方言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那个小祸害,心想今天的课业怕是又说不完了。
出人意料的是,今日听讲的世子殿下老实了不少,看着他百无聊赖地托腮转笔,方言不由得偷笑。这小殿下,平时让他安分地趴在那睡觉可都是不行的,净说些狂悖之语,今日怎么这么乖巧?莫不是转性了?还是因为新来了一位林公子?
离宫回家的路上,方言在车里闭目凝神,脑子里却不断涌现出今日在东宫里的情景。心思乱飞,方言忍不住疑惑:那位新来的小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看上去倒是挺讨世子的欢心。突然马车一顿,闪了方言一下,他撩起帷帘一看,是公孙婴挡在了马车前面。
“世子爷可有事?”方言一如既往地温言问道。
公孙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方言,方言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君君,臣臣。这是公孙婴听学的时候写在纸上的。
“二哥今日在宫中讲的,我有些不明白,特地来问问你。”公孙婴嬉皮笑脸地看着方言。
方言下车,轻轻弹了一下公孙婴的脑袋说他:“你呀,没大没小地叫谁二哥呢,小心叫旁人听见。以后在外面,只可称师,不许叫我二哥。”
公孙婴摸了摸被弹的地方,撇了撇嘴,一把拉起方言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了。
车内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了,因为车里还坐着林渡。
林渡方言面面相觑,都没有料到对方会出现在车里。可是公孙婴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尴尬的境地,若无其事地絮叨:“二……方教授,你说这‘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若是反过来,该怎样讲?”
“反过来?”方言没明白他的意思。
倒是林渡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君之视臣如腹心,臣之视君如手足?”
“嗯,差不多。”公孙婴点了点头:“这臣若视君如手足,那君该当如何处之?”
“有违纲常。”
“有违纲常?”林渡微微睁目,继而陷入沉思。他打量着眼前这位长自己几岁的学士,温文尔雅,礼度委蛇,自成一气。此人虽着锦袍华服,却无世俗尘气,看上去更像个上仙临世,普渡众生。
“何解?”公孙婴问道。
方言递出原先公孙婴给他的纸,讲道:“帝者孤,称寡人。既如此,何来手足?帝承天运而生,为载舟之水,行云之苍,为天下一。为臣者,当以帝君为腹心,讲的是忠义。若僭越了身份,便是大不敬,保不齐还有一个谋反的罪名扣在头上。”
林渡仔细听着,思量了好久才开口问方言:“方教授讲的是君为贵,臣为轻。可圣人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君自轻而善谏,君自重而固封。如果人人对皇帝望而生畏,一味阿谀谄媚,那江山岂不是岌岌可危?”
“为君难,为臣不易。”方言依旧温柔地笑着,淡淡看了一眼林渡,转身接住歪倒的公孙婴——这厮听睡了。方言就让这个家伙躺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搂着自己的腰睡觉,也不管他的嘴哈喇子留在自己身上。
到了齐王府,方言本不欲留下,但公孙婴极力相邀,拉扯着他进了王府。狼狈不堪的方言理了理自己和公孙婴二人的衣衫,迈步进去了。
管家袁叔正训着下人,突然眼前一亮,赶紧巴巴跑了上去:“二爷可是好久没来咱们王府啦,您看也没能提前打个招呼,老奴也好先备上二爷喜欢的雪茶。哎呦,您这衣服怎么了,快先进屋歇着,奴才这就让人取身干净衣服给您换上。”
“袁叔不必麻烦。”方言笑着摆手道:“我今日是被宁儿拉过来的,待一会儿就走,就不在王府久留了。”
袁叔连连点头,但还是一瘸一瘸地往东木阁请王爷去了。
林渡跟在公孙婴后面,寡言少语。公孙婴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心虚地看了看方言,又瞥了一眼林渡,见他二人都不理自己,便舒了一口气。自己趴在方言身上,口鼻藏在了他的衣服里,因为闷所以才张开了嘴呼吸,不曾想这口水……
“我的一世英名啊。”公孙婴小声嘀咕。
林渡看着眼前人,终于扬起了嘴角。没想到这不拘小节心比天大的世子也会为这些小事害羞。
公孙婴让人拿了自己从蒙放家偷来的酒,给林渡方言满上。方言一脸怒其不争,说他不懂规矩。都是以茶待客,这还没用膳,哪有请客喝酒的道理。公孙婴却不以为然。
林渡抿了一口,果真上上品。一人一壶酒放在各人手边,林渡就听着他二人说话,然后一杯杯地续酒,不时被公孙婴逗笑。
原本这方言讲的是善和仁的区别,可公孙婴老是扯到“人性本恶,”还说起自己和蒙放的小侄子打架的事情:“你就说他该不该打!一个没我腿长的小崽子,怎么这么狠毒,搬起石头就砸我的心头肉。那可是我刚抱回来的,还没几天呢,就让他给我砸死了,我没把他打死就不错了!”
“住口!”方言训斥他:“你多大了还和一个孩子计较。不过是一个小畜生,死了再抱一只就行了。再说这种浑话,当心我拿戒尺打你!”
公孙婴撇了撇嘴,心想,你哪次不是这样说,也没见你打过我。正想怼回去,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王爷您跑慢点,别摔着了!”
是老王爷来了。
还没等方言林渡行礼,老王爷一把拉住方言,大笑道:“我孙媳妇可算是来看我了哈哈哈,可把我这老头高兴坏了。”
方言脸上挂不住,干笑两声:“太公又拿孩儿说笑,我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再这样说了。”
“再大你在我眼里也是个孩子。”老王爷指着方言,满脸都是溢出来的笑意,命人赶紧准备午膳。
公孙婴哼哧一声,一脸的不服气。老王爷见状一顿训斥:“你个龟孙,哼唧什么呢!长这么大了,还没你媳妇懂规矩!成天就知道去打架,你也和言儿学学,多读些书。”
闻言公孙婴立马拉下脸来,这又是把自己当做那个人了!碗筷往桌子上狠狠一摔,起身离去。
林渡不知其中秘密,只得赶紧追了出去。
方言无奈地看了一眼二人离开的方向,心想,这下又要哄很久了。
“殿下!”林渡没想到这世子跑得这样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管家闻声赶了过来,询问情况,等林渡说清,只听管家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说:“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王爷自从……哎,就神志不清,时而记得人,时而不记得,唯独记得二爷。我们这些奴才,记不记得倒没什么,只是这小殿下每次都吃味的很。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啊,这是他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不难受啊。”袁叔低头哀声叹气,一瘸一拐地背着手离开了。林渡透过老人家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颓废的公孙婴。想来,这个看上去风光霁月的富贵公子也有着鲜为人知的辛酸。
可是这膳就要开始了,总得寻回人吧。林渡正愁去哪寻人,就听到前面巷子里有很细微的声音。他走过去一看,公孙婴正帮人包扎,嘴里还念念有词。林渡看了看那个手受伤的人,觉得好生熟悉,到底在哪见过?好像是在马厩前吧。
公孙婴察觉后面来了人,头也没抬说:“去传个话,我有点事,待会儿再去用膳。”
“那我等你一起回去?”
“什么?”公孙婴回头,原来是林渡。
他起身靠在墙上,歪头一笑:“林公子这是担心我才找到这儿的?”
林渡点了点头。
公孙婴没想到他会承认,心里悄悄惊讶了一番,给身后之人留下一句“你先回去吧”,便揽过林渡肩头去了前厅。
“你知道袁叔为何喊方大人‘二爷’吗?”公孙婴搭话。
林渡摇了摇头。
公孙婴哈哈一笑:“简单!我是这王府的大爷,他可不就是二爷嘛!”
林渡嘴角抽了一下,后悔出来找他。
午膳已经开了,方言看到迟来的两个人,嘲笑公孙婴:“世子这是饿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吃饭了。”
“吃好了赶紧走。”公孙婴嫌弃地坐在方言身旁,呲牙说道:“我为什么非得拉你过来,简直是给自己招罪。”
方言被他气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多大了,还小孩脾气。”
“两岁了。”公孙婴孩子气地撒娇:“嫂嫂不给宁儿夹肉,你不疼宁儿了。”
“臭小子,净说浑话,小心我拿戒尺打你。”方言一边骂他一边给他夹菜。
公孙婴还要说话,被方言一句“食不言”给堵了回去。
这一顿饭林渡吃的好不安心,总要顾及自己的仪态才不至于失礼,因为公孙婴的嘴实在是太欠了,直让人啼笑皆非。
入了夜,林渡告辞回了自己的别院,方言跟着公孙婴来到他的书房。
“这个人能帮你?”方言端坐在一旁,看着吊儿郎当盘在太师椅上的世子,问道:“你坚持留下他到底要干什么?”
“保家卫国呗。”公孙婴轻描淡写。
方言突然后悔问他了。他嘴里还能有句真话吗?
“总之呢,他是你手里的一把刀,你要想好这一刀捅在哪儿,还有,小心别误伤了自己。切记藏好刀鞘,必要时就扔了吧。”
“这恐怕扔不了。”公孙婴拿起案上的笔,在上面划了几下,说:“他可不是一把刀这么简单。”
“哦?”
“这可是一把三味真火,能烧天宫的。”公孙婴扬起嘴角,不露笑意:“这天下眼看就要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