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梦境里漫溢着污浊的河流,我在黑色黏稠的河底里挣扎, 大口大口地呼吸却没有吞进污浊的液体。
似乎只有一掌的距离就是洁净的空气,但是四肢却被柔韧的水草缠住,挣脱不开。
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浮升,变成一缕清幽的烟雾。
望着暗色河底里的躯壳,却是小吉美丽的容颜,双目无神空洞,微张着的嘴,有着无尽的诉说般,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从心底里爆发出来的哭叫,冲出了梦境,是一声干涩尖厉的“啊”! 惊醒了四座的乘客。
锦跃抱歉地对着别人点头,回头为我擦汗,低声地问: “做噩梦了?” 我收不住眼睛里积聚的泪水,“我梦见小吉死了。” 她的笑容浮散在脸庞上, “别那么担心,你们会没事的,只是需要时间,等你回来,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我怅然地看向窗外,如墨的夜色和白色的机翼,交错着的时差让自己很是恍惚。
锦跃掖了掖盖在我身上的毯子, “飞机还有几个小时才到法国,? 你再睡会儿,养好精神。” 我闭上眼睛,想安然地睡一小下。
她轻轻地抚弄我的睫毛轻声说:“你们的睫毛都一样的长,很好看。” 我知道,她在想念她的小女儿———安宁,她和林聪的孩子,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时间退回到两个月前的棉城……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慢,伤口愈合得也不是很好。
医生说: “冬天的时候把自己给冻坏了,以后要是有了伤口就比较难以愈合。” 妈妈担心地问:“会留下疤痕吗?” 锦跃安然地说: “伤口也不是很深的样子,新陈代谢下疤会渐渐消失的。” 我却置身事外,心里开始下起那场冬天的大雪,那本把整个人都投放到时光的搅拌器里的日记本,那些被自己禁锢住的记忆,像场无法逃避的灾难一样。
神情涣散的样子,锦跃总是看在心里,有着无尽的担忧。
妈妈说:“我也要去上班了,小禾,锦跃,你们聊聊吧。” 走时还对我挤眼示意我要礼貌点。
锦跃看着窗外,“棉城的夏天真舒服。” “法国的四季不是很宜人吗?” “夏天的时候炎热到你不敢动,一动浑身是汗,但是清晨的时候带着狗散散步倒是很舒服的。” 她美丽的侧脸在逆光里有一点让人恍惚。
“其实异国风情是人生的另一种体验,但是完全地生活在那边却是要你把自己从内心完全地改变一下才能去适应的。” 窗外树影浮动的迹象被我们一同捕捉到了,我们凝望着窗明几净之外的那个盛夏。
那是第一次我平和地和她交谈,感知到她身上的来自异域的别样风情与思维。
那些新鲜的小触角让我有了些许要与之靠近的感觉。
但是她的眼神里一直有着某种掩藏着的焦急与担忧,眼角的细微纹理掩饰不了这样一个激烈的女子对于岁月的无可奈何。
我一瘸一拐地跳到窗外看夜色,棉城的夏夜凉如水,我抿着嘴微笑。
“小禾。” 是爸爸的声音,他一直很繁忙,难得来看望我一次。
然而我也担心他的到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有关于那些事情的种种。
“爸爸。”锦跃也跟在爸爸的身后,我有点诧异,也有点…… 似乎看见了少年时的清年和锦跃,在迷蒙着冬天白茫茫的雾色里一前一后地走在水乡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他们穿越了那样漫长的岁月走到了我的面前,是那样怅然的心情。
“小禾,这几天爸爸一直在忙,现在才来看你。
伤好多了吧?” 爸爸帮锦跃拿了凳子,一齐坐在我的病床边。
我干涩地回应: “嗯。” 为什么,在那样的年月穿行而来的他们却那样地坦然,似乎彼此只是多年不见的旧友而已,没有那些苦痛负疚的岁月。
“小禾,今天我有话要跟你说。”爸爸开了头。
我顶着尴尬说:“我和顾岩的事情……” “顾岩已经和我谈了,小禾,你们太年轻了。” 爸爸一副很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年轻的时候呢?” 我的嘴太快牵扯出了一大堆的过去摊在他们的面前。
锦跃抿了抿嘴说: “小禾,今天我们不是要责怪你和顾岩、小吉? 他们的事情,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 “无论我们将要和你说什么,都希望你耐心地听我们说完,我们会给你时间和空间去考虑的。”爸爸温和地说。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在那时我还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生命被我牵扯着。
“之前你看过有关于法国华裔小女孩全球征集骨髓的新闻报道吧?”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时,眼泪积聚得很快就落了下来。
脑海里浮现了那个夏天的早晨,和习央、小吉一起看的那张报纸,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清澈娇嫩的脸庞,悬在生命边缘的笑容, 浅浅地散在黑白的报纸版面上。
我点了点头。
“小禾,她是你的妹妹。” 事实在瞬间清晰明朗起来,那些看似是情感的归来,看似是温情的安抚,都是有预谋的。
我激愤地看着她,那样悲愤的眼泪开始不停地蔓延出来。
那些在氤氲的浴室里为我擦拭伤口的细腻安抚,那些在晨光里耐心地陪着我散步的时光,那些和我谈论自然光运用的认真表情,一点一点溃散掉,像是愈结的伤口上重新长好的疤被一点点地撕下来,黏稠的血液、恶毒的流脓一起溃漫出来…… 我站了起来直指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你回来找我,不是因为你想要补偿这十年来对我的亏欠,更不是要向爸爸忏悔得到原谅,而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残存的那点让我觉得可耻的基因,有可能挽救你的小女儿的生命———你和林聪生的贱种。” 爸爸扶住了哭得不成人形的锦跃,一脸失望地看着我, “小禾, 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孩子。
我想我是个失败的父亲。”锦跃擤了擤鼻子,抿了抿嘴, “清年,你不要说她,她说得没错。” 窗外的树枝上几只无知的夏蝉开始冗长单调的曲赋。
马路上夜归的人群打打闹闹地走过蚊虫飞蛾乱撞的街灯。
晚自习回来的单薄的少年和青涩的女孩吃完了最后一根哈根达斯,在转角说: “我们分手吧。” 这个夏天,每一个时刻都在发生着这样与那样的事情,合情合理的,难以接受的,一切的一切排山倒海地倾覆而来。
眼泪蔓延着它熟悉的路径,眼角,脸庞,耳蜗,枕头,沦陷掉。
我的悲伤在那一刻难以遏制地疼痛不安起来。
锦跃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她叫安宁。” 爸爸在叹息里离开。
而我的耳畔却依旧真切地听见他说的:“小禾,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孩子。
我想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我是他一个失败的教育产品,是吗? 为什么在我为他打抱不平的时候,他却是那样地坦然?为什么那样切肤的疼痛羞耻他可以这样轻易地丢弃?我不断地声声逼问着我的世界。
是纤细柔软的五指陷进发丝里,轻轻地理顺着。
在清亮的月光里,回身看见习央消瘦的脸庞, “难过就全都哭出来,然后就会好起来的。” 我枕在她的腿上哭泣,“好不起来了,好不起来了,好不起来了, 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一切一切都在迅速地转变着,只有我抱着坏掉的时钟活在过去的羞辱里。” “既然知道了所有的人已经将那些所谓的过去都丢弃了,为什么自己还要留着呢?这只会伤害了自己。” 习央的手指轻轻地安抚我的脸庞。
“小禾,当世界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的时候,其实我们应该告诉自己不要再将自己的幻想安赋在它的身上。” “当我们悲伤无助的时候,那些过去的难以煎熬的痛苦会一并地爆发出来。
好好地将自己的情绪宣泄完毕,做回那个自己,选择自己会选择的路去走就好了。” 习央的声音总是带着点点的喑哑,似乎是掠过了无尽的沧海桑田来到我的耳畔。
“当我们沉浸在悲伤里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自己遭遇的就是这世界上最最悲惨的事情。” 那时的我并没有发觉,习央的身上有着一种深入俗世的亲和,她不像那些早熟的女孩子在说教的时候总是说“人总是…… 人总是……”,她永远将自己置身在世界里,在很多人的十七岁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如何去无病呻吟的时候,她却有着似是天然而来的剔透达观。
我在她的安抚里渐渐入睡。
习央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漠然,当她听见了书房里爸爸劝慰锦跃的声音的时候,心尖的疼痛因着我一点一点真切起来。
她擦干了夜风未能抹去的泪痕,在盛夏的夜间爬进医院的窗台与我轻轻相拥。
玻璃花瓶里百合花的边沿微黄曲卷,恹恹倦倦地耷拉着脑袋。
这是锦跃送来的,她一直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不知是内心的执拗还是难以面对她,假寐不起。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抚弄我的发梢。
“其实,你们很相像。
睡觉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停歇在眼睑上,像小天使一样。” “我一直以为你有一天能够理解我,不是我的所做能够被理解原谅,而是你能理解我这样的一个人该有的命途和归属。
你小的时候虽然有着清年的温和恬静,但是一旦有了什么小惊惧的事情反应总是激烈的。
那时我或多或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有点担忧也有点欢欣。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自己呢?”我听见她浅浅的笑意。
我一直都记得她的日记,那些细碎的篇章字句里,那样一个鲜活激烈的女子,在命运的激荡里奔波。
摄影旅途里的缤纷,天性里的自然跳脱,爱情里撕扯的激烈,种种都是炫目惨烈的,而在阅读的那一时刻,我总是很难相信,那是我的亲生母亲。
可是,在雪夜里复苏的那些带着耻辱的记忆,却像是重新揭开的伤疤,生疼着。
即使偶尔她的言语里触及了我心脏里最最柔软的深处,我依旧执拗着。
凌晨的时间里,悦耳的铃声响起。
我胡乱地摸索着,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响了,迷蒙里接通了电话,“喂?” 稚气清脆的声音响起,“妈妈,姐姐的身体还没有好吗?” 遥远的彼国他乡,我们一样安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手机里传递着我们同样安详的呼吸声。
“安宁。” “是姐姐吗?”报纸上的小小纸片人儿,脆生生地叫着我姐姐的时候,我浑身的细胞都被电击了般,簌簌战栗。
“安宁,妈妈把电话放在姐姐这里了。
明天,妈妈才在。” “姐姐,你身体好了吗?妈妈说,你身体不好,所以不能来看我。” 我想象着在异国的病床上,安宁娇弱的小脸庞贴着大话筒跟我说话的样子,心里沉沉地钝痛。
“我会去看你的,安宁,要等我去,知道吗?” “嗯!” “你要早点睡,不要影响睡眠。” 她咯咯地笑,“我们这里是大白天,姐姐。” “呵呵,我忘了时差。”我在夜间明媚地笑起来。
挂断了电话,那股不知来自哪里的暖流在身体里缓缓弥漫着。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明媚起来,褪去了多天来的挣扎和矛盾。
只是那句脆生生的“姐姐”,化解了多天以来我覆盖在自己心里的重重雾霭,一点点地明朗起来。
我安然地睡着。
我答应了锦跃前往法国为安宁捐献骨髓,我在爸爸眼里看到了多年来的安定,那样地放心我的安定。
我没有让他失望。
养伤兼调理身体,办理休学,办理出国的事务,一件件事情的办理中,拖延了两个月的时间,在焦急里度过的匆忙时光。
而习央对于我即将要离开的事实,显得很是焦躁,说是一定要找到去法国工作的借口。
我嬉嬉闹闹地说:“真的是很舍不得我啊!” “你走了,我在棉城该是多寂寞。” “少来,装得跟个文艺青年一样,悲春伤秋的。” 她嘟囔着不理会,找融姐去了。
而我们都没有提起小吉和顾岩,自医院里闹剧式的一幕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学校里也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四处打听之后才知道,他们和乐队一齐离开棉城去表演了。
习央安慰我,“等她回来就好了。”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呢?我就要去法国了,治疗的时间很不确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没事的,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所有牵连是那么容易就断掉的吗?”? “可是,之前都没有听她说要去表演什么的,离开得好突然。” “好了!都要去法国了,就不要牵挂那么多。
到了法国要适应那边的气候,还要接受骨髓捐献呢!” 我们推推搡搡地说着,其实心里都有着很多的不安定。
模糊的时光有时并不能有清晰的脚印,有着太多叙述不清的情感和纠缠,在岁月的激流里才能渐渐褪去坚硬的外壳,露出真实可亲的模样。
那些在当时自己都捉摸不清的不安定感,在五千尺的半空中却分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