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大巨头共聚一桌的场面一般是很少见的,开会那是公务,冤家也得碰头,但酒桌上则能躲就躲,没有和气成团的班组,有班组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梯队,有梯队就有割据,有割据就有鼎立,有鼎立就难共桌了。大小班组,从下到上,莫非如此。有能量叫大家伙围坐在一块儿扮成和谐餐桌,惟有上层班组的代表人物——班长。老头子毕竟代理过“班长”,再加上很少光临这块地盘,所以,即使在休息日,几大巨头放下了手中的“休闲”节目单,坐在一起共建和谐之气。
“我啊,快成娘的老鬼了,人见人怕啦。今天来,还是杨秘书长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过来散散心。本来杨秘书长安排上‘醉翁亭’的,实不相瞒,自从上次在省军区喝成胃出血了,现在提个‘醉’字就作恶,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所以就改道讨扰了。有杨秘书长在这,你们当他是‘酒鬼’吧,千杯不倒!”
老头子一提“胃出血”,大家伙都做出吃惊的样子,忙问啥时候的事,咋一点不知道呢?
作为政府秘书长,不知道人大主任病倒,这在场面上很难讲得过去,人家C市领导离得远,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小杨头的表情显得更为夸张,问道:
“怎么没听人大那边提过?我们也失职呀,老领导出了这么严重的病情居然一无所知,实在惭愧!”
“杨秘书长,这可不太好,不能因为老领导不在一线了,你们就忽略了老同志。”曲硕士身为市委常委,副厅干部,那也是小杨头的上级,所以说话不留情面的。
“曲书记批评的是,我也做自我批评。”小杨头连连点头,表情尴尬之极。
老头子倒好,也不出面给秘书长圆场,反而兴叹一声道:“唉,船到码头车到站,该靠边啦。”
在场的C市人大常务副主任似乎找到了共鸣,冲着老头子接口道:“不服老不行,我的老市长。”
曲书记兼任人大主任,听到副主任这样感喟,不免皱了皱眉。
政协主席趁机请示:“曲书记,上菜吧。”
五十七
那天在酒桌上老头子当真滴酒未沾,矛头直接指向了小杨头,曲书记的大块头秘书跟政府办主任联手向他进攻,杨秘书长显得孤军奋战,力不从心。
反正是喝高了,大家伙浑身冒着酒精进了会场挥发,惟有老头子独清。
下午会议的结果可想而知了。
老头子当晚留在了C市宾馆,曲硕士要挽留他多住几日。小杨头像只斗败的公鸡,红冠充血,落荒而逃。
开车回去的路上,他躺在后座上痛苦不堪,大叫上当,将手头的那份报告撕成碎片扔出窗外。
C市之行,本来小杨头就带有醉翁之意,妄图和老头子私下达成某种君子协定,顺利通过报告审议;没成想叫老头子先入为主了,真正实现“醉翁之意”的是老头子。
我是不便过问详情的,反正老头子借助C市四大班子的圆桌会议,全盘否定那份报告,等于给杨秘书长打了预防针。
送他进家门时,他冲我苦笑一声说:“都低估老头子的能量了,难怪市长把皮球踢给人大,真是高人。”
我回到家里,向老婆做了简单陈述。老婆半晌都没出声,埋怨精明透顶的秘书长这次怎么吃了哑巴亏,让老狐狸牵着鼻子走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末了还奚落我一句说:
“有你搀和其中准没好事!”
奶奶的,干我屁事!甭管你们如何明枪暗箭地战斗,只要不扎破轮胎,我的小车还得继往开来。
老婆最后分析说,老头子和姓曲的事前肯定商量过,借机套住小杨头在C市开会,但这样的会议不符合既定程序和惯例,开得有些不伦不类,是不能以正式会议文件下发的,顶多算是一种座谈会,就报告稿征求地方意见,问题是会不会形成书面会议纪要,被老头子拿到常委会上做文章,地方上都不满意的报告,呈到人大常委会会议上,表决结果是明摆着全盘否定。
因为吴同学用了车,礼拜一我随女部长的坐骑上班的。
早上我习惯先上胖妞那里吸根烟吹吹水,然后再进办公室看报纸,顺便听听老白同志对当今时局的一些看法。老白同志最大的爱好就是从报纸上搜集国际风云大事,然后捧着茶杯向坐客开讲,项主任不在办公室时,有时候也搀杂些身边的政论,包括传进纪委的那些小道消息,这点跟老杯比较相象。
进了胖妞办公室,她正敲击键盘,头也没抬就问:“这两天跟吴书记上哪了?鬼影都不见。”
我摇头说:“哪也没去,修理长城。”
小王一声不吭地忙着整理案上的文件,我发现这三人当中,他最勤快,每天早上的清洁卫生基本是他承包了。
小李还是老样子,坐在那里盯住某个方位出神。自从挨过一砖头,嘴下积德了,不再跟胖妞拌嘴,办公室也终于消停了。
清查工作暂时处于休眠状态,挂着虚位的欧副主任一时间还不太适应,吩咐小王今天务必将材料汇总完整,她要向吴书记当面汇报清查工作第一阶段小结。
“这就暂停了?不是才开始吗?”我问。
“第一阶段是摸底,也有收效,A县的局长不是落马了吗?”胖妞回答。
“害群之马何止区区一局长,也就这么地了,这就是纪委工作,适可而止。”小李又摆出老资历的嘴脸。
“我看不见得,常委会不是还没开吗?咱在下面不能乱说。”胖妞反驳道。
小李没再说话,打开电脑,目光终于有了落点。
“老余头,昨晚上我见到杨秘书长了,跟一帮朋友在金盾喝得天翻地覆,觉得有些失常,是不是受到打击了?”胖妞说着扔给我一包大熊猫。
胖妞现在管教汪公子已深入到了嘴巴上,包括嘴边的烟卷,一应没收。我借机捞了一把,每周都有收获,档次都在中华之上。
“谁敢打击杨头啊?除了博士。”我调笑道。
“你就没听说这次人大要他上门接受常委们质询?”胖妞掌握的内幕还很详细,接着强调,“也有代表到场,其中就有A县的矿主代表。”
“这不是节外生枝吗?分明是跟我们纪委对着干!”小王停下手里的活,一针见血地说。
“两码事嘛,人大是监督机关,当然有权过问驻省办主任的离任审计,这点上我们应该向权力机关学习,依法办事。”小李特别点出驻省办主任,显然是指向胖妞的,那可是汪公子的亲舅舅。
“没错,我们纪委少的就是这种底气,老看别人脸色行事,假如都靠中纪委才能排斥干扰办案,那地方纪委机关都成虚设了,不如让中纪委在全国各地设立办事处算了。”没想到胖妞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小李这一边,具备大义灭亲的风范。
“就是一码事,若不是人大插一杠子,清查工作能这样半途而费吗?”小王倔强地坚持己见。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我去老白那里看报纸去。”我将“大熊猫”揣进口袋里,向三位锋芒毕露的“革命小将”告退。
项主任上午到机关工委开会去了,“牛鬼”此时正在办公室和师父老白说着话,声音不大。见我进来,“牛鬼”停止了交谈,问我吴书记啥时候回来。我说这要问欧秘书,我可不知道书记的归期,我没跟着开车。
“反正你也闲着,这样吧,上午你陪我上一趟医院。”“牛鬼”说。
我不大乐意听到他这样的命令口气,就说:“牛主任,我又不是纪监室的,你随便带个人过去不就行了。”
“余师傅,情况是这样,老储在医院躺得太久,成天闷声不响,我担心这样下去身体好转了,精神出问题,所以,带你过去跟他说说话。”“牛鬼”是把我当成心理辅导员了。
“案子还没撤?”我多问了一句。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牛鬼”说完出了办公室。
老白坐在那里独自窃笑,我将“大熊猫”开封,扔给他一根,他这才收住一脸怪笑,点上烟。
“老余,档次越来越高了,礼拜六是不是出去扫荡了?”老白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哪也没去,在家睡觉。”我说。
这次C市之行是用不着保密的,因为从一开始就带有官方色彩,小杨头尽管被老头子利用吃了亏,但他不是老萧,老萧勇于出卖自己,小杨头则不具备这种冒进思想,不会露出无赖相大骂人大主任用心险恶,与地方官员勾搭连环将自己“绑架”到会议桌前。至于C市那边,有曲硕士把关,能透露的一定是官方式的辞令:市政府秘书长陪同人大主任到我市检查工作,并着手讨论了政府驻省办的经济问题芸芸……
但对我来说,是要绝对保密的,一个纪委书记的司机和人大主任、政府秘书长同车共济,这里面就复杂了。
手机响了,又是小强的,昨天他也给过电话,我一直拒接。
“啥事?”跟他说话我现在简单明了,总有一天,陆战队员的电话会被监控的。
“晚上有空吗?”还是那句。
“到底啥事呀?”我不耐烦了。
“纪委有人找过我?”小强憋了半天说。
“啥?”我吃惊不小,忙走到走廊拐角。
“纪委有人找我了。”小强压低嗓门说。
轮到我紧张了:“谁胆子这么大?调查市委书记司机?”
“上面来的。”
听到这里,我忙挂了电话,走廊那边,“牛鬼”正冲我招手。
五十八
问题还没调查清楚,甚至连皮毛都未曾触及,是无法断定肌体是否受到腐蚀的。病房里的老储尚能享受到处干的待遇,病房设施比较健全,有电视空调,也有单独洗手间,空间也自由了。每天除了医生护士,没人过来打扰他,因为“牛鬼子”在病房对面安插了哨所,白天和晚上有人轮班远距离守护着“病人”。
来时的路上我问“牛鬼”,老储到底是啥病。病情不属于办案机密,“牛鬼”敞开嘴巴告诉我,其实啥病都没有,户外活动少了,常叫肛门痛,医生也没检查出患有痔疮,留院观察中。“牛鬼”摆出常委架子严肃地对我说,你现在可是纪委工作人员,跟老储谈话注意纪检纪律,不该说的别乱说,就当是闲扯。
我就问了:“万一说漏嘴咋办?”
“牛鬼”反问道:“你嘴巴要是不严实,吴书记也不会带你上纪委的,再说让你跟老储接触也是吴书记的意思,组织上充分相信你的。”
帽子扣上了,我也只好表态:“牛主任把心搁在肚子里,我进病房就是跟老储扯淡,说不定能扯出有用的线索帮你们办案。”
“那最好不过了,要是他主动问起自己秘书的事,你就告诉他在检察院彻底交代了,立功表现明显。”
“真要我瞎扯淡啊?据我了解,秘书受贿跟他毫无关系的。”
“那是没到时候,进号子可不同住宾馆,进去的有几个不想立功赎罪呀?”
原来纪委也时常靠忽悠来撬开嘴巴的。
“牛鬼”跟对门办案人员交代完工作,便离开了。老储趴在床上看报纸,报纸、电视现在是他了解外面信息的惟一通道。
见到我进来,他忽地从床上弹起,丝毫瞧不出屁股零件有问题,弹簧似的。
“老余,你咋来了呢?”他握住我的手,非常激动,好象是黑夜里的窗外投射进来一抹月光,让他看到了光明。
“来看一个朋友,顺道过来看看你,储书记,病好点没?”我将水果放下,给他剥了个香蕉,开始忽悠他了。
老储也没客气,一边嚼香蕉一边说:“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在‘水楼’里焖了一个多月,我快被那帮家伙折磨成水怪了。”
我又将一条红塔山香烟交到他手上,故作为难状说:“现在我在纪委也过着清贫日子,这烟你就凑合着抽吧。”
“太谢谢了,老余,等我出去了,得好好感谢你。”
“储书记别见外了,过去你可关照我不少。”这话不带虚情假意,从他秘书手里接过的“骆驼”可以排成长队走一糟丝绸之路了。
来时的路上,“牛鬼”买了点水果,在我掏钱想买一条玉溪香烟时,“牛鬼”给挡道了,说别惯着腐败分子,高档香烟超出咱纪委规格了,报销不了。
就这样由他掏钱买来一条红塔山。
想到从他口里说出的“感谢”,实在叫我脸红。
“老头子可好,怎么现在电视新闻里很少看到他的镜头?”在我将那包“大熊猫”交到他手上时,他抽出一根立马点上,贪婪地猛抽一口。
“还好吧。我也很少见到他了,上次在省军区喝酒喝成了胃出血,也在医院躺过几天,我过去看过他。”
“他提到我没有?”老储急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好似摇来一阵风,携带着愁云堆积到他脸上。
“唉——”他重叹一声,不再说话。
沉默了许久,他才说:“我在电视上看到A县案子已移送检察院了,难怪中央三令五声禁止地方领导配秘书,这样的角色容易狐假虎威,我现在不就是因为秘书出问题了,牵连上了吗?可我只是在任用干部上有失职行为,你们纪委为什么非把我当成是幕后指使人呢?拿出证据来啊?为什么就不相信我?还说我跟陈书记之间不清不白的,甚至调查出我们两家的孩子关系非同一般,难道这就是纪委办案准则吗?跟封建社会的‘连坐’有啥区别?”老储接连质问,这是把我当成“牛鬼”替身了。
我无从安慰,只好劝道:“身体要紧,问题总会水落石出的,身正不怕影子歪。”
“狗急了会乱咬的,我现在就是担心有人放出疯狗来咬我。我啊,极有可能是权力争斗的牺牲品,老萧是躲过一劫了,我就没他幸运了……”说到这,他无力地斜靠在床上,点上第二根香烟,继续说道,“你都不知道,他们不光软禁我,不准我家人探病,就连几条香烟也不许带进来,说是担心烟丝里面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