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硕士的性格跟老头子完全属于两种人。都说学医的胆大,读法律的胆小,这话不适用曲硕士,也同样套不进小杨头的身上。曲硕士心里不服团委书生,但面子上一点都看不出,甚至会流露出怯意;他跟老头子也只是搭建暗礁,沉在水底碰撞团委书生。老头子跟他之间直接交往的机会很少,他有意保持一段距离。老头子有回在C市喝多了,笑骂曲硕士说:“难怪你在厅里落到副职末尾,原来从不敢拿手术刀啊!”
小杨头是胆大心细之人,认准了就敢一试,包括跟胡博士勾搭成双,他也毫不避讳。为什么西方的总统很多是法律出身,这跟嵌进骨子里的法典有关,法治原则下的自由追求,这可能是克林顿敢于朝裙子上的“斑点”吐口水撒谎的原由吧。
小杨头这回是拿老头子这片石头地当责任田来耕种,勇气可嘉!一旦修理不好,汗水白流不说,他还得浪费肥料不是?
小杨头给老市长拉开车前门时,老头子没反应,自己开门坐进了后座,然后才说道:“小余开的车,你坐前面比较合适。”
给老头子开车以来,他终于坐在了后面,老头子的政治词典里从没有“退缩”两字,包括车上位置。他这样做,显然是为我着想,因为上次A县受到的冲击牵连上了我,他学会“保护”自己的老轿夫了。这次不光没动用自己的坐骑,连位置都挪后了,对他来说,已倒退五十年了。
车出了市区,进入省道,小杨头请示道:“老领导,要不要跟张局说一声?”
老头子楞了楞神问:“张局?哪位地头蛇啊?”
“老张——公安局长。”我进一步说明。
“呃?他呀!不必了,我们直接上C市政府大院。”老头子点上烟吩咐说。
“咱先去‘醉翁亭’吧,那地方可是休闲好去处,我都安排好了。”小杨头一听显然紧张起来,再次动议道。
老头子的指令叫人很是不解,小杨头这次约他上刚开张的“醉翁亭”为的就是隐秘,尽管议题涉及公事“报告”,但会晤形式纯属私人交流活动,并非官方议政,何别又要跟当地政界要员通气呢?难道老头子忘记A县教训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名字好象不大适合我们吧?还是公事公办的好!”老谋深算的老头子把话颠倒过来说,其实小杨头安排的场合正适合这次交流。老头子此刻在心里一定发出了狂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小杨头套住了。
身不由己的小杨头好似被绑架了,终于明白老头子这么痛快答应会晤的原由了,他这个猎物给自己挖下了陷阱,猎手只需腾出手来揪他尾巴了。
排除老张的用意也明显,老头子已将这个“乡干部”踢出了自己的梯队,他是要借助曲硕士的地方势力,将这次会晤档次进一步抬升,完全“公对公”了。
“你给曲书记打个电话吧。”老头子开始咄咄逼人。
小杨头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可也没辙了,车头已不可能掉转回去。
曲硕士的号码肯定是没存进他的手机里,在他翻弄夹包找电话本时,老头子朗声说出了号码。
此时此刻,小杨头惟一的愿望就是对方关机,这样局面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在他道出一声“喂”字时,声带明显发出了微颤。
“曲书记啊,是我,听不出来啦?”对方自然是听不出他的嗓音来,失望加居丧的秘书长只好自报家门了。
“我呀,正往‘醉翁亭’方向去,您在哪……”
法典装备的脑袋就是思维敏捷,逻辑缜密,小杨头突出“醉翁亭”的名字合情也合理,因为通往C市的省道确实穿过“醉翁亭”所在的山体隧道。可接电话人一听意思就不同了,以为人家是上“醉翁亭”消遣,本来两人就不是一个道上的,听者也便不用敬地主之宜,找个借口就把你随便打发掉了:我在N市,下次过来一定要提前通知我,好给你接风洗尘。再有,小杨头省略了最为重要的信息,根本没提及老头子的大名,动机很明显,就是希望对方尽快打发掉他这个不速之客。有了上述两点做引线,再询问对方位置,便水到渠成了,对方卸驴下磨:你爱上哪上哪,恕不奉陪!
然而,精明的法律高才生这次引用条文失算了,对方的回话好似一把剪刀插在了他的唇间,叫他吞吞吐吐:
“……是和老市长……一起,行,客随主便,听您安排……”
精于法庭舌战的高才生变得理屈词穷了,在挂电话时发出一声郁闷的长吁。
“怎么了?害怕曲书记给你灌酒?别担心,那个知识分子喝酒文明着哪,从没红过脸,哈哈哈——”老头子终于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吁一笑间,已提前预知了C市之行的结果,老头子赢得乐开怀,小杨头输得愁断心。
姜还是老的辣,烟还是粗的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中担当了不太光彩的角色,虽说事前站在中间人角度花心思撮成了两人会晤,可事态的发展方向好象偏离了既定的目标,我和小杨头都成了老头子拿捏的棋子,结果是小杨头自己暴露了,老头子不费一枪一弹就扛走了小杨头树起的军旗。
真不知此时小杨头的心里是怎么盘算的,料不成将车上的主仆二人假想成了狼狈为奸,合起来算计他。
我递给小杨头一根香烟,见他表情很淡定,便不再多想,开足马力向C市飞驰。
C市属于新型城市,因为地处本省交通枢纽南大门,跟北边的A县比较,就是东西方两极世界了,一个发达,一个贫困。所以,市属处干们乐意到A县苦干几载,没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容易引发市领导恻隐之心:该调上来享受几年清福。而省降干部一般爱往C市钻,四通八达,随便怎么折腾都能钻出一条道来,条条大道通罗马,省领导一瞧:哟,又开辟新干线啦,赶紧上调!
老头子很想打破这样的格调,特别是C市一把手,在他代理书记短暂期间,曾向省委力荐过开发区行政长官——杨区长,理由是:不能老拿C市当跳台,对地方干部不公平。杨区长跟老储一样,是老头子一手带过来的,老头子当时的算盘就是南北向各安置一个亲信,想通过这种南北联手的方式,让二人同时进市委班子。结果,一个也没实现,反而让老储栽倒在自己的红色根据地里,实在让老头子老脸丢尽。
能否借助曲硕士搭起的戏台,演一出“绝地反击”,此行成了关键一步,也是老头子未曾想到的策略,对方自己送上门,老头子信手拈来,借鸡下蛋,实在是歪打正着。
也难怪他老人家阔手送我一条“骆驼”,我就是一头骆驼,在他焦渴之际驮来一水袋泉水,滋润了他的心田,开始拳打脚踢地表演“功夫”了。
五十六
逼上梁山的小杨头并不甘心束手待毙,很快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聊起现在政府小车班里的趣闻。说老杯那家伙本性不改,常在小车班里散布流言,姚副市长也开始厌烦他那张破嘴里,有可能随时走人;“彩王”在彩票战线上的执著精神没有白费,终于中得五万元奖金,好事成双来,政府办正式指定他为小车班负责人,“班长”换了个官方头衔——行政科副科长,为此“彩王”被政府办那帮人狠狠宰杀了一顿大餐,姚副市长为此在办公会议上还特别表扬了“彩王”,说小车司机一定要严于律己,不能背着领导发黑财,人家市长司机靠买彩票发红财,名正言顺,也是给体育事业做贡献;至于说新来的老万,朱副市长一直不满意老司机的眼神,上回下乡检查工作,一不留神撞死了横冲马路狼狗,结果可好,那条母狗有孕在身,而且未降世的狼崽早被城里人订购了,身为狗主人的村民损失相当惨重,那也是好几条命哪!围堵群众觉得副市长面孔很陌生,而且长相更接近有钱商人,于是就赖上了,甭说副市长,天王老子撞死动物也得赔偿呀,朱副市长只好买单借出一条道来……
老头子在后面听到狗命索赔时,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上次在我儿子家看报纸,不料那只小狗跳将上来在我腿上随地小便,娘的,这也太没家规了!老子横出手来就把它划弄到了地下,好嘛,那只小狗竟然在地上打滚尖叫,冲老子示威哪。我孙子在旁看到了,居然掉泪教训我说,爷爷,你这是虐待小动物,跟虐待儿童一样。娘的,这是啥话嘛,拿宠物当孩子养了,也难怪那只小狗像个孩子似的打滚放赖,哈哈——”
让狗故事一闹腾,这车里的紧张气氛才有所缓解。
小杨头一路上电话不断,因为老头子坐在后面,所以他便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其中有个电话让他十分谨慎,说话时放慢了语速,咬文嚼字,也极有耐心:
“Bossman,啊,还好……通过了,对……那边呀,快了,问题不大吧……”
通话中间一大段他一直是用“是”的肯定语气,尽管坐在车上,也能从口气里听出是“90度鞠躬”。通话结束前,小杨头口气异常坚定地说:
“您放心好了,没问题!”
我这个大专生虽说是自学品种,但也略通简易英文,那个英文单词适合境外来电,境外之士回到本土时往往也不大适应方块字的发音,经常会冒出“OK”、“YA”之类的洋玩意儿。
老头子虽然识别不了洋货,但方块字堆积的口气里能听出那份独特的虔诚与恭敬。大家都保持缄默,车进了C市主干道时,望着窗外横冲乱闯的“的士”,老头子才说出一句:
啥时候这小车能遥控操作就好了,小车班都他娘的解散当‘的哥’去。”
以前老头子也不常上这里,现代与古朴两种风格他更喜欢旧物,跟收藏嗜好一样,他还是偏好A县的山头。
曲硕士的处事风格却与眼前现代化节奏背道而驰,从接待上级领导的程序上就能看出,老头子大小也是厅级干部,人大主任,但候在办公大楼前的四大班子首脑中,惟独没有他的影子。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小杨头还是被眼前的阵势震住了,四大班子聚齐让他始料未及,完全将这次行踪定性为官方视察了。老头子在跟纪委书记握手时,问了一句:“你们这里的清查工作成效如何呀?”
“唉,不瞒老领导说,一盘散沙,都不知道咋收场了。”纪委书记长吁短叹道。
一阵握手寒暄后,老头子将小杨头推到了前沿:
“今天是杨秘书长挑大台,我来只是捧场。”
秘书长赶忙摆手说:“我只是顺道跟过来看看,各位领导礼拜六也不休息,还不是因为老领导德高望重啊。”
在他们进楼时,老头子特意交代我:“小余,你也跟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市府办主任,引导各位领导搭乘电梯上了六楼会议室。
在领导们进去后,那主任叫来一位当班的年轻人,负责安排我在办公室休息。
按理说,老头子才是今天唱大戏的,应该由C市人大出面才是。
也许这里事前也已定调:政府唱大戏。
办公室离会议室不是很远,里面传来阵阵笑声,老头子的嗓门最大。
办公室还坐着一个女的,年轻人给我倒水时,政府办主任过来了,将手里的几张纸交到女的手上,让她复印十份,说是下午开会用的。我瞥了一眼封面,正是“谍报员”呈交给老头子审核的报告稿。
事态完全由老头子掌控了,小杨头只能被动接受。
让我奇怪的是,会议室那边一直谈笑风生,临近中午了,也没见到曲硕士的身影。
我故意问坐在一边抽烟的年轻人:“你们礼拜六也加班?”
“很少这样的。我正在家打麻将,主任一个电话把我叫来了,说市领导过来开会。我也奇怪,领导过来检查工作事前没接到通知呀?”
“怎么没见到曲书记?”我接着问。
“曲书记的秘书来过电话,说书记晚点直接上宾馆。”
年轻人凑近我,问道:“发生啥事了,礼拜六赶到C市来开会?怎么会是杨秘书长陪同人大主任一道过来的,市长呢?”
“领导的事我哪知道。”我用官方语言回绝了他的好奇。
就在这时候,办公电话响了,女的接了电话:
“哦,午饭准备好啦,好的,我过去请示一下。”
C市就是要别具一格,大院东头耸立着C宾馆,比咱“小招”阔绰多了,装修得富丽堂皇,20层县级政府招待宾馆,在本市首屈一指了。
也难怪这里的人大代表在参加市人民代表大会时,常拿GDP隐射市级财政的疲软:没有我们垫背,市级财政早瘫痪。
还是政府办主任头前引路,四大班子领导们簇拥着老头子和小杨头,一边走着一边说笑。我一个人跟在后头,无聊地陪着这群官僚们溜达。
大家落座时又相互谦让了一会儿,主位自然归老头子,右首是小杨头,左首空着,一定是曲硕士的了。
曲硕士出现在餐厅还算及时,服务员刚上茶。我跟他见面的机会不多,发现比过去胖实了。记得刚上任时,他完全是一台被机关系统耗尽柴油的手扶拖拉机,瘦长形的脸蛋上架着黑边眼镜,白净的肌肤容易叫人联想起教书先生,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现在的曲硕士身段明显横向拓展了,脸膛也长出了一倍,肤色像个女人,白里透着红,一看就是保养得体。跟在他后面拎包的一定是秘书了,但体格比较离奇,虎背熊腰,倒像是护身保镖。
曲硕士冲老头子一抱拳说:“来迟一步,老领导莫要怪罪。”说话文绉绉的,这点没变化。
老头子哈哈一乐说:“等会自罚三杯吧,瞧你这新上任的秘书块头挺沉的,肯定能给书记抵挡一面的。不过,今天恕我不能跟各位碰杯尽兴了,身子骨不行啦。”
“这里的‘酒鬼’是常备的,老领导现在是不是口味改了?这是给自己找借口嘛。”曲硕士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