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诡秘一笑说:“你可要给我保守秘密,我时刻等待着组织召唤,向组织坦白立功。”
“操,别浪费午休时间,再不说我可回去睡觉了。”我催促道。若不是扯出老头子,我才懒得理睬啥星级指标,指标不都是领导一张嘴巴蹦达出来的吗?指标的背后往往是纸币支撑着,系数越高,代价便越大。这是惯例,谁敢置疑可行性?
如果老头子真的将手伸向了“指标”,那问题就复杂了。现在已传言说老陈私下定的所谓“经济环境指标”是:一个星价值在五万以上,挂上五星级,那得三千张“老人头”。
小李收起笑脸,换成严肃的口气说:“我记得那次是和陈书记一道上省纪委开会,一连开了好几天,有天他特意叫我上省公安厅一位副厅长办公室取了一支德国制双管短柄猎枪,一看就是收缴的高档走私品,包装非常精致,从盒上很难看出是枪支。那天陈书记开完会回到市里天色已晚,因为当天下午在省城喝了不少酒,陈书记一路上都很兴奋,车到市委大院他没下车,忽然交代我开车送他去见市长。那时候好象正是市府和市委争斗最激烈的时候,陈书记仰仗着自己在省委的人脉,也不把市委一把手放在眼里。我可听说过,当年陈书记在省委办公厅坐副处时,市委一把手那会儿还只是办公厅一名普通科级干部,是他的手下。后来撞上了狗屎运,破例提拔当上了某领导的秘书,自此才官运亨通的。过去的下属摇身一晃荡成了自己上司,这叫陈书记内心很难接受,听说当时要不是省委组织部空降干部名额有限,机会难得,陈书记就不会走马上任了。与一把手抗争中,他把市府当成了联盟,在市委常委会上时常出现两张反对票,将一言堂的嘴巴冻结在会桌前,这在本市政坛上可谓掀开了“刘吴对曹”的鼎足之势……”
“操,别倒腾‘赤壁’大战啦,早灰飞烟灭了,讲正题。”我粗鲁地打断他的絮叨。
小李停顿下来,向我要了根烟点上,朝周围瞅了几眼,继续开讲:“长话短说,我很珍惜那次给陈书记开车的机会,因为连专职司机碰方向盘的机会也不多,我就纳闷了,上面人拿一个跟方向盘都陌生的司机问话,岂不是对牛弹琴吗?不扯啦,直接说说你们的老板吧,真他娘的操蛋呀,见到陈书记送给他猎枪当时就手痒痒了,拽上陈书记就上了车,让我连夜送他俩上A县试枪,你说是不是病得不轻啊,市长夫人当时追出院门骂自己的老头子是神经病。
陈书记也需要找个地方发泄酒精,拍着老头子的肩膀哈哈大笑说,好主意,好主意,摸黑射击才叫刺激,顺道啊,我给你汇报一下这次全省纪委工作会议内容,咱市前期经济环境考核工作得到了省委领导的肯定,点名表扬了。咱得合计下如何着手进行下一步,市委那头现在跟咱唱反调,咱要好好打一场翻身仗啊。当时我见到老头子擂了陈书记一拳,说在省里混过空降兵就是不一样,咱呀,把试验田从A县向外铺开,先从山区开始,那里的矿山可不在少数,别瞧良田不多,土地贫瘠,有句话叫靠山吃山,咱还得像在A县那样,先从厂矿单位开始挂牌,等着瞧吧,那帮孙子肯定得使出吃奶的劲头往你那里运送粮食,往后啊,你老陈的裤带子可要放松点,肚子太满了,容易撑坏胃的……”
“奶奶的,你就继续编故事吧,两枝仙人掌合到一块心花怒放着,让你这只小蜜蜂在旁信手采集花粉,可能吗?”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怎么也不相信两头老狐狸会在一只绵羊面前失去方寸。
“余哥,信不信由你,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我适当加工了点。接下来才是关键花絮。陈书记就问了,说这牌子咱先拔头筹给弄到手不容易啊,可怎么挂上去呀?A县定的规格可太低了点,往后标准该怎么定,你这个一市之长给我拿个主意。老头子一听嘲笑道,你以为这是过去评比五好家庭挂文明户牌子呀,分门别类地给打分?啥婆媳关系,啥尊老爱幼,啥勤俭节约,瞎扯淡不是?标准只有一个,每年创税额才是硬指标,谁家给财库添砖加瓦,咱就挂给谁,公平、公正,谁也挑不出理,贫困户也想戴红花,那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哪——”
听到这里,我点头说:“恩,这话倒像是出自老头子之口。陈书记怎么个看法?”
“陈书记当时就摇头否决,说省纪委可强调考核重点落实到‘环境’两字上,特别是经济来往中有无黑洞,说白了,只要存在经济帐目不清晰的,一律拒之门外。老头子指点纪委书记说,你这个空降兵也太死心眼了,啥叫经济帐目不清晰?你是审计局吗?不是,是检察院吗?也不是啊,你就是纪委,管的是官员的口袋是否干净,一进一出,看得见摸得着,省纪委的意思不就是指代商业行贿吗?那东西在帐目上能清算明白吗?除非你先撬开人家的嘴巴,榨出帐本数字里的水分,否则你就是注册会计师也抓瞎。只要没有商业行贿嫌疑,你就得给人挂牌,你要做的不过是定下一个标准,按标准分发等级。等级是啥?财大气粗嘛,谁脸盘大你就挂上大脸谱,没那么复杂……”
小李讲到这里,忽然手指桥墩下的青苔说:“水有多深,那青苔的尾巴就有多长,也堆积得越厚实。”
我没兴趣听他的哲学式感慨,问:“没啦?”
小李抬头说:“就这么多啦,陈书记似乎是酒醒到一半了,注意到方向盘不是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不再说正事,闲扯那把猎枪的来历。对了,老头子最后好象跟陈书记提到一个叫姓钟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像是A私营矿主,让陈书记到时候给姓钟的换个五星级,三星牌子不够档次。”
听到这,我心头一紧,手里的烟抖落到水面上,发出“哧”的一声。
“你认识那矿主?”小李将脸转向我问道,他一直俯视着平静的水面,仿佛在那面镜子里搜寻过去的影子。
我忙摇头否认。
小李收回目光,面向桥底继续说:“其实现在全市人民都知道,钟矿主跟凯云的钟大当家的是同胞兄弟,你不想承认罢了。咱就说说他的磷矿厂吧,经过他加工成料后,听说农民撒进地里头,不光能催肥庄稼,连害虫也被喂养的膘肥体壮,结果庄稼地全倒茬了。农民找政府投诉,钟矿主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该多喷洒点农药,不知道咱那饲料能养虫吗?”
“想不到你这秘书还能做一手农村调查报告?”我点上烟嘲笑道。
“你有所不知啊,农民的庄稼地遭了殃,自然是到处上访,要求严惩假冒伪劣产品,政府一般当瞎子阿丙,拉动琴弦就把泥腿子给打发了,咱纪委接到的举报材料可以当农家肥了,咱也没辙,非主管部门,只能当假肥料给撒回去。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将材料整理后交到陈书记办公桌上,你猜怎么着,老家伙眼睛一瞪朝我叫道:你小李是不是想进农业局啊?唉,瞧这纪委一把手当的,都分不清楚那是质检局的事……”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发现自己小瞧了眼前这位年轻人,一直以为在办公室里吊儿郎当的前任秘书就是个拎包的,没成想也有一脸忧国忧民的愁云浮现,比人家胖妞复杂多了。
我夸张地打了声哈欠,转身就离开了。
他在背后叫道:“那杆猎枪你见识过吧?”
三十三
这个礼拜天,不小心患上了感冒,因为嘴巴上的烟卷没闲着,所以咳嗽的特别厉害。见我病恹恹的样子,老婆破天荒地在家没出门,牺牲了应酬时间给我煲凉茶喝。担心传染上本来就患有气管炎的父亲,就让父亲出去溜达。父亲说好久没见老知青了,上他那里转悠转悠。我这才说他家电话一直没打通,他儿子的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问他老子咋不接电话。父亲自言自语道:“别是生病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午饭我就不回来吃了。”
我无聊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翻看报纸,真他娘的操蛋,头版头条上居然见到“水蜜桃”顶着把伞护在壹号的身后,走在乡间泥泞路上,标题是:市领导走进田间调研。
我笑骂道:“你们搞新闻的只会编词儿,搞哪门子调研嘛,秋收早结束了,下田也没虫子捉啦。”
老婆将凉茶端过来,瞟了一眼报纸数落道:“你懂啥,这叫体察民情,关心三农。我跟你说呀,你那天在书记面前的表现很差劲,你不抽烟能憋死啊,扯出了‘骆驼’不是?”
这话其实她憋了好几天,一直没工夫跟我教导,公务太繁忙了。
“你咋知道我们谈的是头‘骆驼’呢?当时水班长可不在场,难道书记的办公室配有窃听装置?”
老婆显然不想拽出“隔墙有耳”,用手点着我脑门说:“你呀,越抽越糊涂了,怎么给书记推荐了小强呢?傻大兵愣头青一个,是把握方向盘的料子吗?”
听她这么贬低当兵的人,我当即就火了,骂道:“老子也是傻大兵,你咋就中弹了啊?都说枪子不长眼,老子看你是眼瞎了,多好的陆战队员,给你老板站岗放哨那是屈才了,这叫大材小用,知道不?别一跨进市委就门缝里扎眼珠子了?”
“臭流氓!”老婆的脾气越发见涨了,手一划弄将茶几上的凉茶打翻了,回骂道:“咳死你这臭嘴巴!”
女部长一边骂着一边打着手机,像是在跟我宣战:“水班长,老板那儿有人吗?我要汇报工作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是有气无处出,儿子正在房间里玩游戏,音响很嘈杂,我走过去带上儿子的房门,骂了声:“妈的,下个月老子又要给你换眼镜片了!”
快到12点时,我才进了厨房,下起了冻饺,然后洗了几根大蒜。回到客厅,敲了敲儿子的房门,叫他网上休战,准备吃午饭。
儿子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擦拭着厚厚的镜片,进了洗手间刷牙洗脸。望着儿子蓬发垢面的样子,我实在找不出自己这个苦大出身的六十年代生人跟九十年代后的儿子之间共同点,仅有的共性是带把子的,遗传因素,后天培养倒也能挖掘一点:生吃大葱。
我这口味也是老头子带出来的,据老头子自己讲,他是在南疆黑夜侦察养成的毛病,当时晚上有任务经常猫通宵,有人嚼辣椒,也有人吃大葱蒜。他说等你上过战场了,才知道邱少云同志咀嚼辣椒忍受汽油弹烧身不只是课本上的故事。所以,在饭桌上吃面食时,只要他在场,都得准备大葱,跟“酒鬼”、“骆驼”一样,属于招牌食谱。我自然就被感染了,也染上了满口葱气,吃面食总要吭哧几瓣葱。
因为这个口味,当年在追求老婆真是费老劲了。旁的不说,一开口人家就捂着鼻子,退避三尺跟我保持距离,我一紧张就结巴:晚上有……有空吗?名记嗡声回答:有空啊,跟同事看演出去。后来我发现自己是临阵怯场,名记本身不就带着满身天然之狐气吗?所以,后来便不再结巴了,说话前我总要深吸几口气,借用名记的体味来给自己壮胆,直到把她揽进怀里。
老婆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生吃葱蒜在她眼里简直比吞鸦片还要可怕,可当儿子被老子同化,口味一致时,她哑然了,告戒儿子说,将来找女朋友约会前千万记住带上口香糖,否则可能会遗传你父亲口吃的基因,遇到女孩子舌头就打卷儿。
儿子就问了:“危言耸听,我爸不是一口蒜皮味把你娶了吗?”
老婆只好说:“你妈呀,后来患了鼻炎,便宜你爸了。”
“我操,老子是用葱蒜防身的,不知道你自己那股味儿?以毒攻毒!”我的反问让老婆在儿子面前很窘迫,晚上自然拒绝同房啦。
我很少说教儿子的,觉得代沟实在太深,无法正常交流。
父子俩吃着饺子,在沉默度过了午餐。儿子也出门找同学去踢球,家里只剩下我,中药凉茶被老婆打翻了没喝上,我只好继续吃西药。说来也奇怪,自从正式上纪委报到后,约我修长城的雀友明显在冷落我这个老瓦匠,过去这工夫电话不断的,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浑身不自在。
家里电话响了,懒洋洋“喂”了声,是父亲打来的,他也不习惯用手机,出外很少给家里打电话的。
“在哪呀?老知青没灌醉你吧?”我问。
“灌个球,他被医生灌肠了,食物中毒。”父亲水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让我赶紧过去。
一听老知青住院了,我吃惊不小,难怪一直打不通电话,心里也有些自责,他儿子在省城没少拜托我平常多照应他,现在可好,进了医院我还不知情,真是失职呀。
今天车被吴同学用了,估计又是单独跟政委同志约会去了,从A县开会回来后,吴同学在假日里基本是自己开车了。我出门没车反而有些不适应了,胖妞却说:“吴书记在工作时间之外自己开车是正常现象,你老余也会习惯的。”
打车到的人民医院,这医院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一来是老头子夫人曾经是这里的院长,二来这医院也是市级领导专门对口单位。平常对腐败现象格格不入的父亲今天算是破例了,因为老知青所住的病房病号太多,人多手杂,老知青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根本无法静息,让我过去给老知青找间单独病房。
“半边嘴”脸色很苍白,嘴唇却红红的,好似嘴角那块肉刚被割下;眼睛紧闭,干瘦的胳臂上扎着针头,正吊着药水。病房嘈杂,六个病床挤兑在小房间里,家属只有站的地盘了,还不时被换药的护士吆喝着退到墙角边去。父亲坐在了床边,手里拿着盒饭,四处瞅着,不知该放落何处。见我进来,他冲我挥挥手,把我拉到门外,叹了口气说:“唉,老知青差点就交代了,要不是邻居发现及时早归天了。这不,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哪,还不让人告诉他儿子。”
“怎么回事儿?”我问。
“听护士说是误吃了‘三步倒’。”
“老鼠药?咋把自己给喂倒了呢?”我回望了一下病房,此时的“半边嘴”已睁开眼,朝我挤出一脸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