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没事的人一样度过了一周,我打的来到了考试点附近的宾馆,准备入住。因为考试的地点离学校非常远,考试又是在第二天一大早,我不得不在学校附近定了家宾馆。
宾馆是老爸老妈帮忙定的,因为有美团优惠券什么的。总之谁定都行啦,反正只是一个晚上,向来不拘小节的我觉得睡天桥都无所谓。
宾馆处在一个略有点杂乱的巷子中,出租车驶过坑坑洼洼的地面,传来明显的震感。经过快一个小时的车程,终于能看到远处不高不低的宾馆大楼的霓虹灯标志,灯光有点昏暗,其中一个字还缺了一个角。整栋大楼被漆成了奇怪的粉红色,却又因为老旧而漆面脱落,显露出坑坑洼洼的灰色水泥砖。
考试地点比较荒僻,这已经是最好的宾馆了。我拿好行李下车,步入宾馆。办理完入住手续后,我拿钥匙打开了房门。
“……怎么是双人床啊。”进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大大的双人床,老样子还是宾馆熟悉的全白套装。据说白色能让人感到更加宽广和宁静,所以从心理学角度,几乎所有的宾馆床单都是白色的。
我倒是觉得也迎合了人类潜在的破坏欲——看到外界的,与自己不怎么相干的美好的东西,总有一种想要将它玷污破坏,以此获得平日里无法获得的背德的快乐。
……我最近的想法总是很极端。
手机响了,是老妈的电话。
“梦梦啊,到宾馆了吗?床铺给你选了双人床哦,这样你可以滚得更舒服。晚上随便睡!”老妈在电话里用得意的口气和我说。
“哈哈,谢谢老妈啦。我等会去考场看看踩个点。”我微笑起来。
稍微休整了一下,我拿上钥匙准备出门。
出门前,回望了一下房间:双人床的两个枕头。双人间的两份洗漱用具。两张椅子放在茶几旁边,茶几上是双人份的茶具。
“双人床的房间,真大啊。”我突然这样自言自语起来,莫名有点烦躁。
——说起来,这是我大学期间,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宾馆。
宾馆隔音效果很好,好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只能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
“隔音效果太好了吧……”
忽然,脑海中某处灰色的记忆宛如一个即将溺死的伤者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救生绳一样,从深不见底的意识深处破水而出——
(“隔音效果很好哦,你想怎么叫都行。”)
(“讨厌,大色狼……”)
来自回忆之海的冰冷海水猝不及防地冲遍我全身上下。我感到了久违的砭骨般的寒冷。等我意识重新上浮,我已经离开了大门,发现自己呆呆地坐在双人床上。
——不可以再待下去了。我抄起钥匙,以近乎恐惧的心理逃离了宾馆房间。异常冲动地在电梯间用力按着B1,好像为确认电梯确实会向下移动而不知停滞于此一样,直到电梯门重新打开,我才松开按着B1的大拇指,快步走出电梯,离开宾馆。直到外面微冷的空气让我稍微冷静下来。
——已经过了一周了。可能总会有这样的心态吧,总有些逃也逃不开的回忆会在熟悉的场所猝不及防地给我一刀……也许我以后还会遇到很多。
“哈……我也没那么没心没肺嘛。”我苦笑起来,突然明白金总那句“感觉你完全不会消沉也挺可怕的”是什么意思了。
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欲。道理明白,但有时候感性又是一回事了。
——但我必须停止这样无意义的消沉了。明天还有重要的考试。
我的考试时间是明天早上,前女友是后天早上,我们错开了。
——错开了就好。
我这样想着,迈开步子,前往考点。
熟悉的场景会重新唤起回忆。这叫情景式记忆。以生活在具体的物体来承载思维活动,部分回忆可以通过场景刺激来很快找回来。
——包括不想回忆起来的东西。
考点位于某所中外交流大学内。内部的装潢非常西式华丽,教学楼甚至设计成了哥特式城堡的样式。到了夜晚,各式各样美丽的艺术灯散发着温馨柔和的光,照亮着大学的各个角落。加上校园内部时不时就能看到的精品店和西餐厅,这倒是更像个约会圣地。
“切……末流大学就是这么浮夸。”我碎碎念咒骂着,心情很不好。急促的步伐让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对情侣,男方瞪了我一眼,揉着他的女朋友快步离开了。
他的女朋友是短发,画着很浓的妆。
——我在意其他人女朋友干什么?意识到这点后,我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可是周围到处都是亲密到珠联璧合的情侣,时不时能听到毫无逻辑可笑不已的低级情话,在灯光的照耀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模一样——一副目中无物的蠢样。
——原本我应该是这些蠢货的一员吧。我的手虚握了一下,掌心触到的只是虚无的冷空气。
原本应该握着的那双手,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天冷的时候她的手脚都特别冰,还会长冻疮。每次一起走的时候,我都会拉住她的手,塞到我暖暖的口袋里。她也会紧紧贴着我,调皮地对我呼着热气。
——“怎么搞的……都是过去式了,别想了。”我使劲摇了摇头。
真的不可以再想了。她怎么样已经和我无关了。现在还惦记着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的女人,只是徒增自我厌恶之感罢了。
不可以想了,明天还考试呢。
我拉高衣服领子,捂住自己的嘴巴,踩点结束后,离开了学校。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我才发现自己还没吃饭,于是在宾馆附近随便找了个面馆坐了下来。
因为已经错过了饭点,加上街道偏僻,狭小的面馆里除了我,只坐着厨师和老板娘。昏黄的灯光让整个面馆显得有些油腻,但我懒得管这些细节了,毫不在意地将手搭上餐桌,拿起菜单。
我忽然看到有一份牛肉面的名字十分眼熟,这才想起来这家面馆貌似是原来开在学校北门的那家面馆——我还以为它倒闭了,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以前忙完社团工作到很迟的时候,我经常和前女友去那家面馆吃一份宵夜。她很喜欢那家的牛肉面,每次去都是必点的食物。这家店消失后,她还惋惜了挺久的。
我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了她端坐在我的对面,将头绳咬在嘴上,向后挺着纤瘦的腰板,双手将披肩的长发向后扎去,系成可爱的单马尾,然后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去享用眼前的美食的样子。我非常喜欢恋人吃饭前的这一系列动作,觉得很有女人味。
“面好了。”直到老板娘将面端到我面前,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又陷入了消沉的回忆。
我下意识点了那碗牛肉面。甚至第一个想法是拍一张照发给她。
——怎么又开始想了。越想心情越糟糕。我不断用“这个女人不值得你想”来遏制自己不断涌来的回忆。
“眼睛都是雾……”热气腾腾的面汤让我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我取下眼睛,揉了揉眼睛。开始对这碗面囫囵吞枣起来——
“味道不一样啊。”我嘀咕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可能不是那家店。只是这碗牛肉面的名字一样罢了。或者,也只是我对这碗牛肉面印象太深而已。因为心情有点糟糕,我其实没什么胃口,就草草吃了两口随便应付了一下,剩了一大半没吃完。
“味道不够好吗小伙子?”我一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谁向我搭话,原来是坐在角落的老板娘。
“要不要重新帮你调一调味道?你这么大个子,晚饭可要吃好。”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小区里好心的邻家老奶奶一样。“免费的,可以帮你加个蛋。”厨师也在一旁说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为了好心的两位,我还是把这碗面吃完吧:“没事没事,味道不错的。我只是自己没什么食欲。非常感谢。”
“嗨,没事。咱也不差你这个学生的一份钱——你是来这里考试的?”
“是的。明天一早就有计算机考试。”
“那更要多吃点啦,没吃饱可不能好好入睡呢。早餐我们这里也有供应,明天可以来吃。”老板娘收拾完了我吃剩的面,继续和我唠叨着,“我家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就在附近的大学上学。但是老是在外面混……他也能这么上进,主动去报名考试什么的就好啦。”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附近的那所大学只是个末流的二本大学,如果一直像老板娘说的那样消磨时间度过大学生活的话,的确前途堪忧。就算是在比较好的985大学的我,也能深切感受到现代社会劲烈竞争带来的压力。
——说的也是,有这么多值得考虑的人生事物,我还在为区区一点的儿女情长忧虑困顿,实在说不过去。和阿姨为孩子的前途担忧相比,我对前女友断断续续的思念简直不值一提。我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起身向阿姨道别。
“说起来阿姨,你有在我们学校门口那里开过面馆吗?”要走出大门的我,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没有啊,怎么问这个?”
“不……没什么,阿姨再见。”
“再见,祝你考试顺利啊。”
消失的东西就是消失了,再重新遇到这种事,想必只能发生在小说里。我叹了口气,回宾馆继续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了。
洗完澡后,我坐在宾馆的床上复习计算机。因为觉得过于安静,我打开了电视,让房间被声音充斥,心里这才平静一点。
——她后天也要考计算机,好像也要在外面住一晚上。
我的手握着鼠标,思绪却飘到了电脑之外,一下一下点着屏幕空白的地方,鼠标发出毫无意义的点击声。
——据她说,她是和舍友在外面一起住。
我点击鼠标的手停住了。
眼前已经没有屏幕,而是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和舍友一起出去。
——说直接点吧……对方,真的一定是女生吗。可能另有新欢,并在交往的最后阶段对我如此过分的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和其他男人去宾馆的话,会发生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全部血液上涌至大脑,近乎暴怒地将笔记本盖了回去。说白了,她能用这样的方式和我草率分手,就能随随便便地和下一个男人开始新的感情——她列表里也不乏她的追求者,哈!这次又是哪个备胎受害了呢?想到我以前可能也是备胎之一,我就感到颜面尽失,悔不当初。更加深了我对她的怨恨。
计算机看不下去了,我打算早点睡觉,不然一直想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会发疯的。
于是我关掉电视,熄掉所有的灯,让房间重归黑暗和宁静,一下倒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型。
——睡不着。心情烦躁。
我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看到了身边的枕头。
身边空落落的。只能感受到被褥的冰冷。
——原来应该躺在我身边的人呢?原来这张床上应该带有的体温和鼻息呢?
——现在又会躺在谁的身边?
——现在又会是哪个男人在和她缠绵?
——她的一切本来都是我的。她的笑容,她的好意,她的嗔怒,她的娇羞,她的体温,她的柔软……应该都是我的。
未来又会是那个人享用?
这个瞬间,一个多星期以来的坚强和洒脱彻底消失——我崩溃了。潮水般涌来的悲伤让我窒息,灌入喉咙般的苦涩终于让我啜泣起来,我蜷缩在双人床上,不可遏制地掉着眼泪。我已经失去她了,感受着枕头被我的泪水打湿,我才明白这个事实有多让我心碎。我已经彻底失去和她携手的未来了。接下来的路将无她陪伴,自己一个人与周遭抗争。
“心痛是可以感受到的,那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心在滴血的感觉,你知道吗?”前女友这句话曾在和我吵架的时候对我哭着说过。当时的我觉得哪里会有什么事情能伤心成这样,心痛只是一种情绪罢了,怎么会是疼痛?
和她分开,我反而能了解到当时她的心情。
“——你太坚强了,没有什么能打倒你的感觉,挺可怕的也。”金总这样说过。
——我经常告诉自己,不能被小事打到,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以此逼迫自己向前走。但是,我的这份坚强,是否在和人交往的过程中,也会置其他人的心情于不顾,间接伤害到他人呢?
“感情这种东西,分开了,没有哪一方是完全没错的。”王姐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想去找她。
我终于还是拿起手机,在社团的公共群里找到了她,边哭边给她发消息,希望和她再谈一谈——我以前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再去找她,可是现在我只想好好和她说说话。
我们只分开来一个星期,但我我真的很想她。
没有任何回复。
手机屏在黑暗中闪着无机质的光,格外刺眼,照着我满脸的泪痕。我呆呆盯着空白的聊天记录,睡意全无。
“……”
无边的寂寞感将我吞噬,我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个房间永远束缚住,无法前往明天。我身体指挥我的大脑让我起身,换上衣服,只带了钥匙就走出宾馆。
——“我心情很不好,想一个人去散散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想设身处地地去感受一下。
出去走走吧,一个人的夜间散步。我步出宾馆,走到大街上。寒气将我包围,街上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只有星星点点的店铺还在用人造光表示自己还在营业。除此之外,只剩下中秋后尚带余韵的圆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一个人肯定睡不着了。随便走走吧。我漫无目的地沿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走着,视线飘忽不定,感觉自己在寻找什么。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晚上的那家面馆,我一愣,停下脚步。
面馆已经关门了,但是旁边一家店亮了起来——我刚疑惑为什么白天我对这家店没印象,原来是一家成人用品店。宾馆附近开这种店,非常常见。只是——我能看见一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站在店门口。
是“那种”店啊。我意识过来。
突然,一股邪火在我心中升腾——夹杂着无法遏制的泄欲感和报复感。这样让人颤抖的感觉居然让我停下了步伐,驻足原地。
独身的夜晚,也许有着相同欲望的人很容易相互看破,互相吸引吧——这是一种表面上的隐藏,本质上的公开袒露。果然,几个女郎看我驻足于此,在远处交谈了一番,其中一个向我走了过来。
“快离开吧,现在还来得及!我在干什么!?”理智在我脑海中呼喊。向我走来的女郎似乎和我年级相仿,算是身材姣好的类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明明看起来和我同岁,为什么会有两种完全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世界?继续下去,我将会窥探这个世界的一隅吗?她这么可怜了,我还要将自己单纯的欲望发泄在她的身体上吗?不,说到底我根本不了解其他人,我也没资格同情她吧?或者说同情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我完全无法思考,冷汗出了一身,如提线木偶般被那个女郎一步步拉近店。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糟了糟了,我是不是干了件蠢事……我的眼前发黑。
“喂,你们干什么呢。”突然,一个带着点苍老的熟悉声音在黑夜中炸开,瞬间将我重新拉回尚带光明的夜街。女郎吓了一跳,松开了挽住我的手。我如同将要窒息的溺水者重新回归大地一般,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着气。
“小伙子,没事吧。”一位老阿姨把我扶起来。我费力地抬头一看——居然是面馆的老板娘。
我顿时羞愧的无地自容,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解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老板娘同样很窘迫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屋拿了张凳字放下,对我说:“先坐坐吧,对不起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