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满月低低地悬挂在东方的天空中,散发出一圈昏暗幽弱的光,将周围的云彩染上了一抹抹不浓不淡的血色。
此时正值子夜十分。皇宫内院里显得十分静谧安宁,除了各宫殿周围值班的侍卫在来回巡逻外,几乎看不到什么活动的东西了。这时,在皇宫西南角的重重殿宇间,有两个身影正行色匆匆地穿堂过院,速度比巡逻的侍卫稍快些,一前一后,前面是个执着拂尘的中官,后面是个中年大臣。
两人沿着一条双面长廊趋步而行,穿过廊桥,再折向西南方,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一处苑囿。刚进瓶形门,鼻子前便扑来一阵兰花的清香,那是苑里的君子兰散发出来的,园里的望月池旁栽有不少这种花,池岸上也有这种君子兰的盆栽。天空中那并不太明亮的圆月倒映在这望月池中,倒显得这池子深邃广博,就如天外之天。不过他俩现在可没心思欣赏这景致,也没心思品味那君子兰的芳香。此刻有人正急迫地等待着他们前往。
那中官和大臣径直走向座落在园子正南部的一座显眼的宫室。到了宫室门口,那大臣停了脚步,中官先进入宫室里去了。只听得中官在内禀报道:“回陛下,兵部尚书洪应荣在外候旨。”只闻得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出道:“快宣!”这一声不轻不重,但也能清楚地觉察到些许急促的气息。大臣看着门上所悬匾额上的“御书房”三字,正在踌躇,这时中官出门来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大臣随即步入室内。
刚进门便看见一个身穿五龙戏珠袍、头戴束发鎏金冠的青年天子端坐在御案前,手里捏着朱笔,低着头在面前的章奏上勾勾点点。右手边一叠叠的奏章排成了一道起伏的小山脉。皇帝姓刘名誉,江山传到他手上已历十四代。皇帝见洪应荣进来,便放下手中的笔。
“臣……”洪应荣正要下拜,皇帝便将右手向前一伸,道了声:“免礼。”又轻声问道:“朕没有惊扰爱卿的美梦吧?”
洪应荣道:“臣不敢。陛下夤夜召臣,必有要事,臣岂敢贪一时清梦,而废陛下忧劳之心。未知陛下因何事召臣?”
皇帝道:“河西都督府送来一封加急奏章,说西北的靺葛族人近来在边关加紧练兵,似有大举入寇之象。本月十三日,靺葛一部竟突入河西,窜入凉州、鄯州,大掠而去。报说此次靺葛掠走百姓三千余人,其中工匠就有千余人,还有牛羊各数百头,另有战马千余匹,焚毁屋舍五百间。”说到这里,皇帝双眉齐竖道:“这些胡人竟敢来拔虎须,简直不知死活!”
靺葛族是西北塞外的一个强势民族,地方千里,民风彪悍,其百姓善骑射,上马为兵,下马为民。有控弦之士二十万,皆貂帽绒衣,腰佩尖刀,身跨战马,往来倏忽,令人胆寒。自新任可汗谢图继位以来,四处扩张,先后吞并周围大大小小部落十余个,兵锋直指河西陇右地区,为中原王朝之劲敌。因此朝廷设置河西都督府,负责河西地区防务。
听了圣音,洪应荣方知皇帝此次召他来是为边防之事,见皇帝并没有向他询问具体事宜,便陪语道:“靺葛贼久居边外,缮治兵甲,狼子野心,确为我朝一大祸患。此次掠取如此多的工匠马匹,必为充实军备,恐有兴兵犯我之志,陛下宜尽早防范为是。”
听了洪应荣此话,皇帝原先的满脸怒容又渐变为愁容,叹了口气,徐徐道:“朕如今是内外交困,两面为难啊。”
洪应荣知道皇帝所说的内困指的是各地聚众起义——或者说是“造反”——的事。自先帝时起,就有各地流民暴动造反之事发生,山东、山西、四川、陕西等省较炽,至有焚州县衙署者,各地守军屡扑屡起。山东沂水县的刘三起事至今也才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已攻占沂水、莒州、诸城、胶州、即墨、日照等州县,可谓势如破竹了,这些日子兵部接到的山东加急战报如雪片般飞来,就在前天还收到了沂州的奏报,说山东贼大举围攻沂州,说不定这会儿城早已破了。
眼见得国家处在多事之秋,朝廷官员又多尸位素餐,不是贪污腐败就是办事拖沓,泱泱大国似已到垂暮之年,洪应荣也不得不对眼前的这位妙龄天子生出些许同情之心,更为他捏一把汗。眼前的这位皇帝还不到三十岁,要把一个幅原万里而又暮气横秋的国家治理好,也是够难为他了。先皇晏驾得早,太后亦已早崩,除了外朝的大臣,在后宫几无可以求教政事之人。
年轻的皇帝双眼盯着昏暗的烛光,接着道:“朕自登基以来已十年了,耳边听得最多的词就是‘饥荒’、‘水灾’、‘旱灾’、‘流民’、‘边防’,唉——”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道:“这无数重担如泰山压顶般压在朕的心头,搅得朕心神不安,朕已经好久没睡一个好觉了。”他这番话像是说给洪应荣听的,又像是自己有感而发。说完端起案上的勾勒着金花玉叶的瓷茶杯,呷了一口茶。“咳咳”了两声,也许是茶太凉了。
洪应荣听了这话,轻叹了口气,颇有惭色道:“臣等身为朝臣,不能尽心辅佐主上,以致陛下忧劳终日,实是臣之罪。”
皇帝看了眼眼前这位大臣,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跑题,勉强展放愁眉道:“你也不要多想,朕不是怪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朕宣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西北边防的看法。”
洪应荣顿了顿道:“回陛下,臣以为西北地区应以防御为主。”
“哦?”皇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洪应荣接着道:“一者,如今国家疲弊,不宜劳师远征。二者,胡人精于骑射,人如龙,马如虎,我们不应跟他们硬拼,而应该避其锐气,借助西北的山川形势,利用地形优势层层设防。同时也应该与当地百姓打成一片,对他们加大教化力度,使他们明白忠君爱国的道理,只有军民融合,朝廷才可以在西北扎根。”
“爱卿言之有理。”皇帝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洪应荣又道:“对于靠近边关的州县,由于长期受靺葛人劫掠,民生凋敝,臣以为朝廷可以给他们一些实惠,比如适当减免一些捐税。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将其内迁,以免多遭洗劫。”
皇帝叹道:“边境百姓受外族凌辱,中原百姓受天灾摧残,朕心何安啊。”旋即又对洪应荣道:“朕立刻下诏书,将你方才所陈的意思谕示河西都督府。另外,”少年天子顿了顿,接着道:“免除凉鄯二州三年钱粮,至于内迁嘛,暂不考虑,老百姓安土重迁,贸然行事恐生祸乱。”
洪应荣拱手道:“陛下圣明。”
“说说山东的事儿吧,”皇帝从摆在御案上的点心里拈了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送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如今刘贼攻城略地,各地守军望风披靡,朕已经损失近十个州县了。想不到这些守军竟如此不堪一击。”说到这里竟有些忿忿,将刚拿起的糕点又扔回盘里。
洪应荣心想总算是说到正事儿了,忙道:“臣以为此事乃朝廷当务之急。”
“卿有何良策?”
洪应荣徐徐道:“此时贼势猖獗,上下一心,山东人心动摇不定,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惶惶度日,仅凭地方上一些高级官员,实在难以弹压,整个地区的防务也就难以协调统一。臣以为此时朝廷应派遣一员钦差前往山东,总领剿贼事宜。”
皇帝听了道:“朕也正有此意,只是一时思索不出适当人选,卿看哪位朝臣可以为朕分忧?”
洪应荣思索了一番道:“前河西都督崔孟辰,自陛下将他降为庐州刺史,数年来兢兢业业,治下无甚大事,自山东贼起,屡次托臣转奏陛下,希望效力疆埸,以补他前番河西丧师之过,臣以为可重新起用此人。”
皇帝听了此语,有不悦之色,道:“崔孟辰三年前任河西都督,贪功冒进,命大军出击靺葛,结果不但大败而归,还丧玉门关天险,丢失了肃州和甘州,朕是念他从前也为朝廷立过大功,将他贬为庐州刺史,这已是格外开恩,岂可再用啊?”
洪应荣道:“崔孟辰丧师失地的确罪莫大焉,不过也是因内奸作祟,将他行军路线、作战意图出卖给靺葛,才致失败。”
皇帝道:“那也是他用人不明,自己身边的副将都能被敌方收买,长此以往必为孤家寡人,如何统兵?”
洪应道:“陛下所言甚是。陛下将他贬谪,他自知罪大,为求赎罪,尽心尽力治理庐州,事必躬亲,将庐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听说近来山东有乱民造反,已有数座城池陷没于贼手,因此想借此机会将功折罪。臣以为其忠心可嘉,陛下若再施恩起用,他必竭尽全力,以报圣恩。”
皇帝若有所思道:“行军打仗光有忠心还不够啊!”
洪应荣道:“崔孟辰久在边地,半生戎马,而叛贼乃乌合之众,侥幸攻得几座州县,由孟辰统兵进剿应不足虑,更何况知耻后勇,孟辰乃犯罪之臣,为雪前耻,必思报效。”
皇帝沉吟半晌道:“既然卿执意推荐崔孟辰,朕也无合适人选,就依卿之意,擢崔孟辰为兵部侍郎、钦差大臣,节制河南、河北、山东诸军,前往剿贼。这人选既然由卿举荐,朕看也由你去传旨吧。你现在就替朕拟旨。”
洪应荣回道:“臣领旨。”于是坐到殿下首的一张沉香木案前,研墨草写诏书。皇帝这时也从座位上起来,伸了伸懒腰,在殿内走动。
须臾,诏书写成,洪应荣呈给皇帝,年轻皇帝大致过了一眼便盖上御宝,然后交还给他道:“爱卿明日便去传旨如何?”
洪应荣道:“战事紧急,臣敢不从命。”
此时夜已交四鼓,皇帝道:“夜已深了,今日就议到此,卿回府歇息吧。另外,你到了庐州告诉崔孟辰,就说朝廷自会派出新任刺史,叫他处理好善后事宜立即赶赴山东上任。”
于是洪应荣拜别皇帝,自回府了。皇帝也自去歇息。
翌日,洪应荣便收拾行装,往庐州传旨。
路上快马加鞭行了约四日,来到庐州地界。
那庐州刺史崔孟辰,本是前任河西都督,节制河西陇右各路兵马。只因三年前靺葛屡屡叩关,掳掠人畜,孟辰想如此下去,必为长久之患,不若出兵扫清近关之敌,以安人心。计议已定,便调集西北各路大军十五万,战马五千匹,分三路出玉门关击敌。哪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自己手下一员副将,受了靺葛贿赂,欲趁机害他。那副将因前次犯了军法,被崔孟辰责了四十军杖,因此怀恨在心,屡思报复,只因他是个长官,一时又抓不住把柄,只好隐而不发。
不料军中靺葛细作得知此事,趁机煽风点火,又暗中贿赂金银,叫他透露崔孟辰的军事布署,并言事成之后可汗必有厚报,因此那副将便“恶向胆边生”,竟将孟辰军事机密和盘托出。靺葛窥知崔孟辰进讨方略,便以逸待劳,集结重甲骑兵,“任他三路来,我只一路去”,因此将孟辰大军逐个击破,并乘胜突入玉门关,占领甘、肃二州,击破山丹、永昌,此役孟辰丧师数万,从此中原朝廷只得退守凉州。崔孟辰兵败后,拊胸大恸。那泄密副将也归降了靺葛。
皇帝以崔孟辰丧师失地,大怒,将其下狱,后朝议以其前有功于朝廷,将他贬为庐州刺史。
这日崔孟辰正在州衙坐堂办公,忽报钦差驾到,崔孟辰急忙出门相迎。一见是洪应荣,两人虽是故交,但官场上的形式还是得维持,于是赶忙下拜。洪应荣则连忙上去将他扶住道:“老弟别来无恙啊。”
崔孟辰道:“托天子洪福,下官在这庐州,日日安享太平,也算落得清闲。”
洪应荣道:“这也是崔刺史你治民有方,你上马能治兵,下马能管民,实是难得的人才啊。”
崔孟辰道:“惭愧惭愧。还是进大堂说话吧。”于是两人来到大堂,奉茶,洪应荣上座,崔孟辰相陪。
崔孟辰道:“不知皇上此次差大人前来庐州,所谓何事?”
洪应荣顿了顿道:“你是聪明人,这事能瞒得过你吗。你不妨猜上一猜。”便伸手拿起几上茶杯,送到嘴边饮起来。
崔孟辰思索半晌道:“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洪应荣想这老儿还真是个老狐狸,便放下茶杯道:“看来崔大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心里是有话不敢说啊。你多次托付我转奏圣上,想再着戎装,出师讨贼,这些我都已向圣上言明,天子明鉴,知你素怀忠义,更兼韬略,因此才命我来此,要老弟出山啊。”
崔孟辰笑道:“大人取笑了,朝廷人才济济,文臣武将林立,在下何德何能啊。”
洪应荣心道:“他言语有所保留,想是仍有顾虑,我也不多说,干脆开门见山。”便就袖中取出圣旨道:“圣旨在此,崔兄接旨吧。”
崔孟辰一诧,赶忙摆上香案,焚香接旨。
只听得洪应荣宣读圣旨道:
如今山东贼炽,寇掠州县,朕闻庐州刺史崔孟辰素有匡复朝廷之心,公忠体国,才堪大用,现擢崔孟辰为兵部侍郎、钦差大臣,总理山东、河南、河北诸军事,开府兖州,以期剿平贼寇,望卿尽心竭力,建周亚夫、郭子仪之业,以慰朕躬。钦此。
崔孟辰听了圣旨,知皇帝有意用他,心下大宽,忙道:“臣领旨。”便接了圣旨。
洪应荣笑道:“崔兄,这下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吧?”
崔孟辰道:“承蒙皇上信任,我身为臣子,定当尽心竭力讨平贼寇,以安君心。”
洪应荣道:“临行前,皇上让我转告你,叫你安排好这里的善后事宜就直接前往兖州上任,朝廷自会派新的庐州刺史来。”
崔孟辰道:“我一定尽快出发。”
洪应荣道:“这就好。我也好尽快复命。”
崔孟辰又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在下略备薄酒,望大人赏光。”洪应荣勉强客气一番,自与崔孟辰赴席,宴席后自回京复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