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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论罪

时值深秋,琼华宫便殿内寒气渐浓。刘誉坐在御案前翻看阁臣呈上的奏章。此时正值辰牌时分,红日早已升上东方天幕,略带暖意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入殿内,多多少少也驱散了一些蚀骨的寒气。

刘誉看着手上的奏章,上说的是延绥守兵断饷三月,请朝廷速发军饷,以免军心紊乱,酿成兵变。刘誉只看了其中寥寥数语,无心在往下看,便合上章奏,叹口气,搁在一边。又拿起另一封章奏,这封上说的是湖广、江西连月大雨,有数县已形成水灾,毁坏房屋百间,良田万顷,被灾州县已竭力赈济,但恐用度不足,请朝廷发银赈灾。

“唉,又是水灾。”刘誉自言自语道。最近灾报频仍,已搅得他心绪不宁,这些奏章,他实在无心再看下去了。前几日,地方官报河南大饥,靠近关中的河南、怀庆二府尤为严重。朝臣上言目前关中流民起义正炽,若不及时加以安抚,二府饥民将尽起为盗,与关中贼里应外合,于朝廷剿贼大为不利。刘誉随即令中使押运帑金八十万前往河南赈灾,经此一刮,内库更是捉襟见肘。他从座位上站起,脱下披在肩上的镶貂黄缎长袍,迎着射入的阳光,缓缓走到窗前。

窗外的晨雾时已尽散,院内数十株高大的梧桐树早已被秋风染得通红,微风一吹,片片梧叶相次而落。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看着眼前的这番景象,刘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朱熹的这两句诗,便随口念了出来。

他十六岁登基,至今已有十年,回顾这十年来的历程,国家虽未有大的变故,但每年小灾小难总是难免,就如垂暮的老人,大病无有,小病不断。时至今日,内藏枯竭,军用不敷,外有胡虏,内有反贼,国家的面貌去昔日之盛远矣!

刘誉想到这里,又不禁轻叹一口气,他不想去想这些事了,朝窗外张眼四望,希望能找点乐子,转移一下注意力,尽量忘掉这些让他愉快不起来的事情。

在他所站的窗户斜对面不远处有一棵大枫树,叶子几已落光,一只喜鹊正要把叼来的一根树杈搭在正在修筑的巢窠上,它从这根枝桠上跳到那根枝桠上,寻思着给嘴里的树杈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搭建。

刘誉看得津津有味,只见那喜鹊把树枝放在巢上,又把脑袋左右顾了顾,可能觉得放得位置不合适,跳到巢里,重新叼起树枝,将脑袋循着自己的巢转了一圈,换了个地儿安放树枝,这下它似乎满意了,于是从巢中一飞而起,又飞向天边去找新的建材了。

这时王进忠进殿禀报:“启奏陛下,宁国长公主在殿外求见。”

刘誉转过身来,本已舒展的双眉又锁了起来。他知道宁国长公主此次定是为了曹驸马的事来找他求情。昨日缇骑将曹宁和邹世仁押至京师,下了诏狱。为着该如何处置曹驸马一事,刘誉也考虑过多次,毕竟是皇亲国戚,又是自己唯一的亲姐姐的丈夫,实在叫他为难,昨夜他还为此一事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快宣!”刘誉回到御座上坐定。

片刻,一位衣饰华丽的贵妇趋步入殿,只见她柳眉杏目,粉面朱唇,眉眼间隐隐带有忧容。

宁国长公主来到殿中,面向刘誉,双膝跪地,匍匐道:“参见陛下。”

刘誉急忙起身,下殿来扶住公主道:“皇姐快快请起。”

可是公主仍以双手撑地,紧紧低着头,说道:“臣此次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说完,眼中含泪,默然不语,只微微听得几声啜泣声。

刘誉道:“姐姐何罪之有?快起来说话。”

长公主就如手脚被钉在地上了一般,始终也不起来,泣道:“是臣不知轻重,只知贪图虚名,向陛下荐驸马曹宁统兵事,哪知他昏聩无能,以致此次丧师失地,犯了死罪。臣举荐非人,求陛下责罚。”

刘誉道:“朕知姐姐也是为了曹宁着想,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姐姐用心良苦,可是曹驸马最终还是辜负了姐姐的期望。唉,说到底,这件事朕也有责任,姐姐毋须内疚。”

长公主直起上身,看着刘誉,流泪道:“曹宁身犯重罪,死不足惜,但……恳求陛下念在妾子年幼,怜我母子孤苦,法外施仁。”

刘誉看到公主容颜凄惨,心有不忍。他与长公主毕竟是一母同胞,当年太后生下他们姐弟三人,感情深厚,情比金坚,如今他又怎忍心处死姐姐的丈夫呢?可是国法难容,又不得不严惩。他想做一个铁面无私的明君,可真的事到临头,又左右为难起来。

“陛下,弘儿年才九岁,若就此失怙,没了父亲教导,将来如何成人,臣将终身不安,一切都是臣的罪孽。臣知陛下以国法为重,若只为臣一人,臣决不敢前来造次,臣只怕弘儿早孤,因此不顾死命,前来冒犯天颜,恳请陛下效魏武赦董祀,全曹宁一条贱命。”说着重重磕了几个头。

“皇姐,”刘誉上前扶起了公主,说,“弘儿也是朕的外甥,朕又怎会不顾外甥的感情呢?曹宁之事,事关重大,朕要与朝臣仔细商议,再做定夺。”

“陛下……”宁国公主还欲再言,却被刘誉止住了。

“姐姐放心,朕一定会给姐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公主也不再多言,抹了抹脸颊的眼泪,便欲告退。

“姐姐留步。”刘誉喊住公主。便去座椅上把那件黄缎镶貂袍子取了来,披在公主身上。

“陛下,这怎么可以……”公主不敢受,连忙推辞。

刘誉坚持披在了公主身上,说道:“外面风大,披上这个以免受凉。”

“多谢陛下。”公主退出了殿外。

次日,刘誉将曹宁和邹世仁丢失河西一事交由朝臣廷议。其实在他看来,这件事廷议不廷议意义不大,在廷议开始前,他心中就有了预判,河西失守,如此大事,主帅罪责难逃,自然是从重定罪,结果恐怕还是难逃一死。但为了慎重起见,也为了显示朝廷在决断大事时的一丝不苟,他还是决定将此事交由众臣议定,同时他也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大臣能理解他的苦衷,对曹宁从轻发落。

其实刘誉倒并不是缺乏临机决断的能力,也并非没有那个勇气。若是按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出如此大事,他会直接处死主将,根本不需要廷议,只是此次关系到自己的姐姐,他也有些为难了。

刘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亲自在大殿主持廷议,一者他实在厌烦了众臣的口舌之争,二者对于此事,他只想要一个结果,不想参与具体的过程。他让大臣廷议完毕后,将结果直接呈报,自己则在御书房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廷议已毕,便由内阁大学士潘正彦将廷议结果上奏皇帝。

潘正彦来到御书房,向刘誉禀报道:“启奏陛下,廷议结果已出,请陛下过目。”说着便将一封文牒呈上。

刘誉没有心情细看,说道:“你拣扼要,说与朕听。”

潘正彦收起文牒,说道:“众位大臣关于此次河西之失的看法不一,因此对于曹邹二人的处置也各有所见,经廷议,主要有三派处置意见。”

“哪三派?”刘誉问道。

“其一是认为,河西乃国家边防重地,曹宁身为统帅,措置乖方,致使国家丧失边防重地,张虏寇气焰,应从重之罪。”

“当如何处置?”刘誉颇为好奇。

“他们认为曹宁罪无可赦,本应论死,但可依八议中的议亲例,免死,处以夺爵、削籍、废为庶人并禁锢终身。邹世仁身为先锋大将,当凉州被兵时,坐视不救,理当论死,家属没入官为奴。”

刘誉点点头,随即道:“接着说。”

潘正彦接着禀道:“其二认为当下国家多事,边防不整,强寇环伺,当用重典,曹宁虽身为皇亲,不当轻赦,理应与邹世仁同日弃市,以儆效尤。邹世仁家属戍边。”

刘誉听了第二派意见后心中压力陡增,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潘正彦接着说道:“其三认为河西之失,曹宁身为主帅,罪责难逃,理当伏诛。邹世仁虽为先锋,但受曹宁掣肘,以致事不成,应从轻发落。”

三派观点中有两派都认为曹宁该死,这让刘誉心头犹如压着一块千斤重石,但好在第一派人给了他一丝希望,他不想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一想到昨日长公主前来求情,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正思量着该如何决定的时候,刘誉突然把眼光投到了潘正彦身上,问他:“潘卿家,你是哪一派的?”

潘正彦略一思索,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曹驸马此次的确是罪莫大焉,可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姐夫,长公主与陛下姐弟情深,陛下若就此诛杀曹驸马,恐世人责怪陛下无情无义,况曹驸马尚有垂髫幼子,乃是陛下的亲外甥,杀一驸马,使姐姐守寡、外甥失怙,陛下于心何忍。至于邹世仁,此次兵败,全由他坐视不救所致,理当伏法。”

刘誉道:“据朕所知,邹世仁之所以坐视不救,皆由曹驸马押运粮草不济,朝臣所言,受驸马掣肘,也不无道理。”

潘正彦道:“邹世仁亲率五万大军救援凉州,见事态危急,不轻装简行,火速出发,反而借粮草不济为名,逗留不进,身为大将,如此不知变通,分明是怯战避敌。陛下试想,凡忠义之士,遇国有危难,死且不避,粮草岂足凭!”

刘誉听后眉头双锁,半晌不语。

潘正彦问道:“敢问陛下,曹邹二人究当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刘誉转过身,坚定而又缓慢地说道:“传朕旨意,曹宁身为主帅,丧师失地,罪无可赦,即日起,夺爵、削籍、废为庶人、禁锢京师。邹世仁身为领军先锋,怯战避敌,弃西市,家属皆不问。”

“臣领旨。”潘正彦徐徐退出了御书房。

事情终于解决了,刘誉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这时侍女送上一杯热茶,刘誉端过茶杯,揭开杯盖,闻了闻,热气清香扑鼻,他轻啜了一口,茶水甘甜可口,实是好茶。

这时,一阵淡淡的花香飘过鼻尖,刘誉循着花香,注意到了靠墙的两盆梅花,他放下茶杯,走上前。

这两盆梅花品种稀有,是前几日皇后特意让人搬来御书房的,一盆玉蝶梅,一盆绿萼梅,双双靠窗而立,沐浴着从窗外射入的阳光,同时吐露着淡淡幽香。

刘誉看着这两盆梅花,原本严峻的脸色也温和了很多,他还特意将鼻子靠近那株玉蝶梅,闻了闻,沁入鼻中花香冲散了连日来脑中无尽的烦恼。他转过身对一旁的王进忠吩咐道:“摆驾明德宫。”

“陛下,您忘了,皇后前日已出宫了。”

“哦,”刘誉这才如梦初醒,喃喃道,“我倒忘了,她回乡祭祖了。”

他又转过身,打量着那两盆梅花,而后指着那盆玉蝶梅道:“王进忠,稍后记得让人将这盆玉蝶梅送往明华宫杨淑妃那儿去。”

“老奴遵旨。”

刘誉在御书房来回走动,觉得心里空虚得很,叹道:“这皇宫巴掌大的块地方,实在无趣。”

王进忠陪着笑脸道:“陛下何不出宫走走。”

刘誉正有此意,转脸对王进忠笑道:“朕听说你府上栽有百株红梅,想必如今开的正艳吧?”

王进忠笑道:“陛下真是无所不知,连老奴府上的这点家当,也瞒不过陛下。”

刘誉道:“朕今日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到你家赏梅,你意下如何?”

王进忠道:“老奴家能得蒙陛下驾临,蓬荜生辉,老奴受宠若惊……”

“行了行了,走吧!”还没等王进忠说完,刘誉就踏出了御书房的门槛。王进忠赶忙跟上去。

刘誉为了图新鲜,此次出宫没坐轿子,而是和王进忠一人一骑。两人骑马出了宫门,上了京城主街。街上人声嘈杂,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商铺林立,酒楼上、茶肆里、作坊中,顾客出入不断,一个个也都笑逐颜开。最惹人注目的是道边的一家青楼上,数名涂脂抹粉、披红挂绿的姑娘们,正挥舞着香帕向楼下路过的公子们挤眉弄眼,莺声呖呖。京城仍不减往日繁华。

出了宫来,刘誉的心情明显开阔了不少,看着眼前的和乐氛围,他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王朝的太平盛世中,什么饥民、流贼、兵变、胡寇,这些似乎不过是昨晚的一场大梦而已。然而,刘誉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深知眼前的景象绝对代表不了国家当下的境况,他自己也不会被这易逝的繁华所麻醉,更不会掩耳盗铃,逃避事实。但是话说回来,京城的繁华也绝非虚有其表,身为一国之君,在这国事艰难之际,他也想从中得到一丝安慰。

两人很快来到了王进忠大宅门前,这所宅子从外面看并不十分华丽,所以在京城中也不惹人注目,与那些王侯公卿的府第相比,要逊色得多。

门子见老爷回来,忙出来把他和刘誉二人的马牵到一边。

管家也忙迎了出来。王进忠指着刘誉对管家道:“这位公子是我的贵客,不可怠慢。”管家唯唯应命。王进忠把管家引到一边,小声问道:“小姐呢?”

管家道:“一早就出门了。”

王进忠道:“何事出门。”

管家道:“小的不知。”

刘誉对王进忠道:“红梅在何处啊?”

王进忠笑道:“在后园。公子随我来。”又对管家吩咐道:“立即备好茶点果品,送到后园。”管家应命而去。

王进忠领着刘誉一路走到后园,果见成片红梅遮天蔽日,状如烈火,芳香扑鼻。刘誉不禁叹道:“王进忠,你果然有如此雅兴啊!”

王进忠道:“陛下见笑了,老奴也是学着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闲来无事种些花花草草,附庸风雅而已。即使如此,还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贻笑大方,今日得陛下称赞,老奴欣喜万分。”他将刘誉延到一间亭子里,里面早已备好酒馔果品,刘誉令王进忠与他同席饮酒,王进忠谢了恩,就坐到下首相陪。

刘誉端起酒杯,自顾自语道:“朕久处深宫,心中郁闷,今日方能一遣忧愁。”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进忠道:“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自然难以似我辈俗人有许多空闲打发,不过万事也不必操之过急,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劳逸结合。”刘誉道:“朕倒真想像京城那些公子少爷一般,日夜心无挂念,想吃便吃,想睡便睡,想玩便玩,轻松自在。”王进忠道:“陛下君临天下,岂是此辈凡夫俗子所能比拟,古人谓为君难,这也正如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陛下肩负国之重任,阎闾小人,不足一提。”刘誉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他只想此刻能抛开一切杂念,尽情释放被久久压抑的内心,毕竟机会难得,一旦回宫,他又要受到政务的缠绕。

许久,刘誉道:“光阴转瞬即逝,过了今日,朕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此闲心。”王进忠道:“陛下难得出宫一趟,不必去想他日事,徒增烦扰,就如这壶中酒,若只因酒壶终会空尽而不去饮它,就永远也品尝不到它的美味。”刘誉笑道:“你倒是会劝慰人。”

刘誉望着满园红梅开得火般旺盛,与当前江河日下的国势恰相反衬,心中又不觉隐隐生憾。突然,他对王进忠道:“笔墨伺候。”王进忠疑惑不解,直到刘誉向他望了一眼,他才去吩咐仆人准备笔墨纸砚。须臾,下人将笔墨纸砚并一张书案抬到了亭子里。

刘誉望着一片血红的梅花,思绪万千,想到国家不幸,心中波澜起伏,当下就于案前起笔挥毫。王进忠见天子当场泼墨,心下大奇,在旁一声不吭,两眼目不斜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幅“红梅”的妙笔丹青便落成了。

王进忠免不了啧啧称奇,对刘誉的画大加赞叹。

刘誉看着画,脸上却并无半点大作初成的喜悦之色,他双眼盯着新画,久久不发一言。

此时,亭子外匆匆走过两个年轻小生,王进忠看了忙叫喊道:“兀那二人,胆敢来我后园造次!”

那二人闻言,怯生生地一步一顫地走进亭子。王进忠一看二人,吃了一惊,道:“诗芩,你怎么这身打扮?”

二人中一个一袭白衣,模样俊俏的小公子微微顫声道:“爹爹,我刚刚同彩云出门玩去了,为了方便,所以才这身打扮。”王进忠怒道:“你也不小了,还这么不知本分,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就知道去外面晃,真不叫人省心!”那叫“诗芩”的小公子把嘴一撅,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刘誉在一旁,见人称呼王进忠“爹爹”,本已大惊,又见王进忠说那小公子“大姑娘家”,又是一奇,在一边摸不着头脑。王进忠上前解释道:“不瞒公子,这是在下收的义女,贪玩成性,让公子见笑了。”随即呼诗芩道:“快来见过客人。”诗芩上前福了一福道:“公子有礼。”刘誉见她眉清目秀,着实可人,也施了一礼道:“姑娘有礼。”

王进忠对诗芩道:“还不进去换了衣裳,再来待客。”诗芩和丫头彩云自回屋里去了。

刘誉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个女儿,朕从不见你提起啊。”王进忠道:“小女顽劣成性,不足挂齿。”刘誉道:“你年纪大了,也是要有人照顾,养个女儿,悉心教养,早晚也有个照应。”王进忠道:“陛下说的是,只是老奴这女儿,生性顽皮,不让人省心,莫说照顾老奴,不让老奴照顾她,就已是祖宗保佑了。”刘誉大笑。

不一会儿,诗芩簪珥步摇、飘带襦裙,款款而来,落落大方。她看到刘誉,又颔首浅笑一回,刘誉也点点头。诗芩就跑到王进忠身边,说道:“爹爹,您今日不在宫里值事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王进忠道:“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这是刘公子,快去给公子敬一杯酒。”诗芩也无丝毫不情愿之意,便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给刘誉道:“刘公子请饮此杯。”

刘誉也不推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诗芩莞尔一笑,转身看到书案上那幅红梅图,随口问道:“此画莫非刘公子所作?”刘誉道:“姑娘觉此画何如?”诗芩走近细看,方才道:“公子可是依照我家园中红梅所画?”刘誉道:“正是。”诗芩道:“公子画中的红梅傲立于苍穹之下,迎风怒放,一片灿然,大有美不胜收之象。画中每一株完整的红梅,从树干到枝条皆笔力遒劲,坚忍不拔。梅林中怪石嶙峋,空中黄沙满天,有的梅树甚至已露树根,即便如此,红梅依然挺立生姿,我想作画人在画此作时也定是把自己当作了画中的红梅,虽身受风沙侵蚀,依然屹立不倒。”说到这里,诗芩看看刘誉,刘誉微笑不语。诗芩接着说道:“公子虽是参照我家园中之梅而作此画,然而画中梅所处环境却更加恶劣,空中彤云密布,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地上满是被风沙卷落的残花,而树上却并无一根秃枝,依然花繁叶茂,似是不合情理,却恰反映了作画人内心的矛盾,莫非刘公子遭遇重大挫折,胸中有郁结,却又不甘言败,欲重振雄风?”

刘誉听了此语脸色也略微变得沉重。诗芩说得不无道理,他原是看到满园红梅开得绚烂,感慨盛世不再,却又不甘现实,心中不平,所以才借画抒怀。他笑对诗芩道:“姑娘从一幅简单的画作中参出诸多道理,未免牵强附会。”诗芩见刘誉不承认,反倒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于是又语道:“小女子并非无端出此语,方才公子说此画是仿这园中之梅而作,而意境却相去甚远,若不是心中有苦难诉,又怎会如此,因此妄自忖度,以为公子是借物抒怀,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刘誉听了也暗暗佩服诗芩的心细如发,便也承认道:“你说的不错。”诗芩道:“公子有何不顺心的事,不妨一言,我们寻个解决之法儿,也好过闷在心里,有伤身体。”刘誉看着诗芩的脸庞,觉得她未免天真烂漫。

王进忠见状斥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还不回房去!”诗芩自觉失言,伸了伸舌头,对刘誉道:“小女子告退。”便灰溜溜回房了。

待诗芩走后,王进忠上前道:“陛下,小女无知,胡乱揣度圣意,老奴向陛下请罪。”说着便跪了下去。刘誉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王进忠谢恩起身。刘誉回到座位,道:“再陪朕饮几杯。”王进忠劝道:“陛下,多喝伤身。”刘誉一挥手道:“无妨,斟酒。”王进忠只得从命。当日二人直饮酒到日暮方止,刘誉醉意朦胧道:“天色已晚,朕也要回宫了。”王进忠道:“奴才护送主子,主子已醉,马是不能骑了,奴才让人安排一顶轿子,奴才随主子一块儿回宫。”刘誉点首同意,此刻他脑中昏昏沉沉,恐怕连路也辨不清了。

王进忠即刻命人备好轿子,扶着刘誉入轿,随即一行人起轿回宫。

到了琼华宫,刘誉迷迷糊糊被人扶上榻睡了。虽然满头醉意,可他仍觉心中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索性起身,到床头拿件袍子披了,步出琼华宫来。

此刻宫里出奇地安静,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正空,微风阵阵,送来忽浓忽淡的桂花香味。刘誉迈着轻缓的步子,往明德宫的方向走去。他想找皇后谈谈心,可忘了皇后已经不在宫中。

到了明德宫,宫内的宫女太监们都没料到皇上会突然驾临,皇后此刻不在宫中,他们也不知皇上为何来此,着实让他们一头雾水,几个管事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上前接驾。

刘誉酒尚未醒,随口问道:“何不见皇后?”

皇后的贴身侍女柔儿答道:“回陛下,皇后前些日回乡祭祖,尚未回宫。”

刘誉摸了摸额头,才回想起来这茬儿,于是对太监宫女们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在这里四下走走。”于是众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只有柔儿侍立一旁。本来她也是要陪同皇后出宫的,可就在皇后出宫前一日,柔儿陪刘妍小公主玩儿蹴鞠时扭伤了脚,所以皇后就留她在宫内打点一切,由公主的奶娘陪同皇后回乡。

刘誉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就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席地坐了下来。柔儿上前道:“石阶上凉,请陛下入内殿歇息。”

刘誉看了一眼柔儿,她的脸清纯可人,淡淡的眉毛,薄薄的红唇。作为皇后的贴身侍女,柔儿的容貌确要算是后宫宫女中的翘楚,即便是某些妃嫔也难以与之相比。

刘誉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亏柔儿及时扶住了他:“陛下当心!”

柔儿将刘誉扶入殿内的一张榻上,服侍他安寝,自己在一旁细心看守。一夜过去了。

次日,刘誉依然像往常一样来到御书房处理政务,左不过还是剿贼事宜,这是他目下最上心的。贼寇是肘腋之患,若不及时剿除,天下太平就无从谈起,此时崔孟辰已调动中原各路大军,对关中贼围追堵截,刘誉期望他能一鼓荡平,待国家恢复元气再收复河西,天下从此无事。为此他还特意发出诏旨到前方,勉励各军将领踊跃讨贼,为国除害,不要蹈曹宁、邹世仁的覆辙。

数日后,京城西市刑场人山人海,这是邹世仁被明正典刑,因此众人都来围观。只见刑台上,邹世仁一袭单薄的囚衣,五花大绑,后背插块斩标跪在那儿。身后刽子手提口大刀,横眉立目杵在那儿,只待午时三刻,监斩官一声令下,即刻行刑!

此刻北风呼呼,场上秋叶飞扬,空中阴云密布。众人不顾寒冷,将刑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纷纷站在那儿指指点点,有的觉得邹世仁做了替死鬼,实在冤得很,也有的认为他丧师失地,是咎由自取。

恰在此时,一队母子披麻戴孝,挤入刑场中央。那妇女提着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天昏地暗,牵着一个男童,也是泪眼朦胧。那妇女是邹世仁发妻黄氏,男童是她与邹世仁的独子邹鹏,年才九岁。

黄氏牵着儿子邹弘向监斩官哭浼道:“民妇邹世仁之妻黄氏并子邹弘,办了些酒菜,特来送夫一程,伏乞大人准允。”监斩官见她母子二人可怜,将手一挥,同意她母子送行。

二人叩谢了监斩官,提篮来到邹世仁近前,黄氏哭道:“夫君,我特地备了些酒菜,都是你最爱吃的,你看看。”说着从篮子里端出几碗菜,一瓶酒。邹世仁流泪叹道:“有劳娘子了。为夫不幸中道丧亡,只是苦了你母子二人。”黄氏端出一碗白米饭,夹了菜,一筷子一筷子往丈夫口里送,邹鹏在一旁不停抹泪。

邹世仁语黄氏道:“鹏儿年幼,你还年轻,我死之后,你带着鹏儿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黄氏哭道:“夫君且莫作此语,我既嫁与你为妻,便生死是你邹家的人,岂可再嫁他人,你放心,我会好生将弘儿拉扯大,不会让他受委屈。”邹世仁叹息数声,又道:“你们也不要太过悲戚,我是为国事而死,死得其所。皇上只罪我一人,不及家属,这已是格外开恩,皇恩浩荡,你须明白。将来让鹏儿好好读书,报效朝廷,不要再蹈他父亲的覆辙。”黄氏含泪点头。邹世仁又对邹鹏道:“鹏儿,你要好好孝顺你母亲,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国效力,以继为父之志,为父也能含笑九泉了。”邹鹏流泪坚定地点点头。邹世仁又道:“你学好本事,将来一定强过我,古人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爹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要牢记。”邹鹏扒住父亲,泣不成声道:“孩儿谨记。”

此时,监斩官喊道:“午时三刻已到,家属速速离场。”黄氏母子二人哪里还走的动,一闻此言当场瘫在那里,刑场卫士只得上前,将她母子叉下场去。随即监斩官丢出令牌,道了声“斩”,刽子手挥舞大刀,一颗好头颅,登时落地。

黄氏见状,当场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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