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痛苦
妇人说：“请对我们讲讲痛苦。”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痛苦，是封闭你们心智的茧壳的破碎。
正像果核必须破碎，果仁才能袒露在阳光下，你们也必须体验痛苦。
假如你们能保持对生活中那些日常精彩的好奇心，你们那痛苦的美妙就不会逊色于欢乐；
你们要接受心田的季节起伏，正如你们一向承受原野上的四时更替。
你们也要安详地守候，熬过忧伤的寒冬。
你们的很多痛苦，实为求仁得仁。
它是苦口的良药，你们心中的良医，治愈你们灵魂的病患。
所以，相信那位大夫吧，安静平和地饮下他的药汤：
因为他尽管手段强硬，却是由无形无相的天主温柔之手引导着；
他端来的药盏，虽然烫到你的双唇，却是那至尊的陶工濡以神圣之泪，抟土烧成的。
论自知
一名男子说：“请和我们谈谈自知。”
穆斯塔法回答说：
你们的心，在静默中洞悉了昼与夜的奥秘。
但你们的耳朵渴望听到你们内心知识的声音。
明明是心领神会的，你们情愿用言语去了解。
对那些飘忽的梦，你们恨不能亲手摸到它们不加掩饰的实体。
你们要这样，那也无妨。
你们灵魂的潜流，必然会喷薄而出，淙淙流向大海；
你们无穷深处的宝藏，将会呈现在你们眼前。
然而，不要用天平称量你们那未知的财富；
不要用标杆或测绳，探求你们知识的深度。
因为自我是一片无边无量的海洋。
不要说“我发现了真理”，而是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发现了灵魂之路”，而是说“我邂逅了在我的道上行走的灵魂”。
因为灵魂涉足一切路途。
灵魂不囿于一条路线，也不会像芦苇一样疯长。
灵魂自在地绽放，犹如一株千瓣的莲花。
论教育
教师说：“请为我们讲解教育。”
穆斯塔法说：
除了我们意识的拂晓中那已然朦胧欲醒的物事，没人能对你们开示什么。
被弟子簇拥着在神庙背阴处漫步的教师，传授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的忠诚和仁爱。
若他当真明智，就不会邀请你们进入智慧的殿堂，而是引领你们抵达自己心智的门口。
天文学家能对你们谈论他对太空的理解，却不能把他的理解力教给你们。
音乐家能为你们吟咏响彻宇宙的旋律，但他既不能给你们捕捉韵律的耳朵，也不能给你们应和的嗓音。
精通数学的人能在度量衡的领域畅谈，却无法带你们到那儿去。
因为，人无法把自己洞见之翼借给另一个人。
正如你们每个人，在上帝的知觉中都是唯一的，你们每个人对上帝的认知和对大地的感悟，同样是独一无二的。
论友谊
青年说：“请给我们讲讲友谊。”
穆斯塔法说：
你的朋友是你被满足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激收获的沃土。
他是你的膳宿，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寒交迫地投奔他，向他寻求安宁。
朋友谈论见解时，你不要担心说出你意见中的“否”，也不要隐瞒看法中的“可”。
当他沉默时，你的心仍要倾听他的心声；
因为在友情中，无须言语，一切思绪、一切愿望、一切企盼，都会随着不事张扬的快乐产生和共享。
与朋友分离时，你不要悲伤；
因为他最让你欣赏之处，在他离开之时才越让人看得清晰，正如攀登者从平地遥望大山，反倒看得更明了。
但愿除了砥砺精神，友谊别无所求。
因为，那种谋求一切、唯独不求显露自身秘密的爱，绝不是爱，而是一张撒出的欲网：捞到的都是无用的。
把你最好的献给朋友。
如果他必须知道你落潮的低谷，也要让他知道你涨潮的洪峰。
你若找朋友是为鬼混时间，那他被当成了什么？
始终要为了充实生命才去找他。
因为，他的时间要用来满足你的需求，而非填补你的空虚。
在友情的温馨中，要有欢笑，要有共同的娱乐。
因为，在琐事的朝露里，心灵寻回它的朝气，变得焕然一新。
论谈吐
一位学者说：“请传授我们谈吐之道。”
穆斯塔法回答说：
当你和你的思绪不能和平相处，你就开始言说；
当你不再能栖止于内心的幽居，你就栖居于你自己的唇上，而声音是消遣也是娱乐。
很多时候，你们在喋喋不休，你们的思想却奄奄一息。
因为思想是喜欢自由空间的鸟，在言语的囚笼里，许多思绪的确是舒展了羽翼却无法飞翔。
你们中某些人，害怕与自己相处，就去找爱说话的人。
孤独中的静谧使他们眼前暴露出赤裸的自我，他们宁可逃避。
还有些人喜欢夸夸其谈，既无见识，又无深虑，硬要昭示一条他们自己都不解其意的真理。
也有的人腹隐真义，却不立文字。
在这类人的胸怀中，性灵寓身于韵味十足的空寂。
当你在道旁或市集遇见友人，让你内在的性灵动用双唇，引导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中的耳朵说话；
因为他的灵魂会保存你心灵的本真，
正如酒色被遗忘，酒樽不复存在，而酒味却始终被铭记。
论时间
天文学家说：“尊者，关于时间，你想谈些什么？”
穆斯塔法回答说：
你们要度量那不可限量又无法测量的时间。
你们要根据时间和季节，来调整自己的行为，乃至引导你们的性灵。
你们要将时间汇为一川流水，坐在它的岸边，看它流逝。
而你们内心那永恒的部分，觉察到了生命的永恒性，它知道，昨日之日不过是今朝的追忆，明日之日不过是今朝的幻梦。
那在你们灵魂中咏唱和沉思的上帝，仍然处于他将群星撒向宇宙的原初瞬间。
你们当中，有谁感受不到他那爱的能力是无穷无尽的呢？
此外，又有谁感受不到，正是那份爱，尽管无边无际，却蕴藉于他的存在中心，而非在爱的思绪与行迹中迁徙流转呢？
时间不正像爱一样，专一无间吗？
不过，若是在你们观念中，非要把光阴裁截为四季，那就让每个季节环绕其他季节，
也要让当下带着回忆拥抱往昔，带着憧憬拥抱未来。
论善恶
城中一位老者说：“请对我们谈谈善恶。”
穆斯塔法回答说：
我能谈论你们的善，却无法谈论你们的恶。
毕竟，除了被自身的饥渴熬煎的善，哪还有什么恶？
实际上，当善饥饿时，甚至会去阴暗的洞穴中搜寻食物；当它干渴时，连死水都肯喝。
当你们灵肉归一时，你们就是善。
然而当你们灵肉冲突时，却也不是恶。
因为，被隔断的房子不是贼窟；它不过是被隔断的宅子罢了。
没有舵的航船，也许会在危险的小岛间无目的地游荡，却不至于沉沦海底。
当你们竭力奉献自己时，你们是善。
然而你们若谋求个人利益，却也说不上恶。
因为，当你们营求私利时，你们不过是攀附大地的根，吸吮她的乳汁。
毫无疑问，果实不能对根说：“要像我这样，成熟完满，永远奉献你的丰饶。”
因为对果实来说，奉献是它的需求；正如吸收是根的需求。
当你们神志清醒地侃侃而谈时，你们就是善。
当你们在睡梦中毫无目的地咂嘴弄舌时，你们也不是恶。
就算结巴的话语，也可以让虚弱的舌头更强健。
当你们迈着无畏的步伐，坚定地走向目标时，你们是善。
然而你们若是向那里磕磕绊绊地挪动，却也不是恶。
连那些瘸腿的人，也不会往后倒退。
但是，你们中那些精壮轻捷的人，切莫在不良于行的人跟前假装瘸腿，还自命体贴。
你们为善的方式多得不可胜数，然而即使你们称不上善，也说不上恶，
你们只是在闲逛和偷懒。
只可惜雄鹿无法教会乌龟敏捷。
在你们对大自在的渴求中，蕴含着你们的善，而且那种渴求存在于你们所有人心中。
但是你们有些人心中的渴望，是奋力奔腾到海的激流，满载山间的秘密和森林的欢歌。
另一些人的渴望则是平缓的小溪，在九曲十八弯中迷失自我，徘徊良久才能抵达海边。
但愿那些执着的人别去数落淡泊的人：“干吗这样迟钝和犹豫？”
因为真正的善者，不会质问衣不蔽体者：“你的衣服哪儿去了？”也不盘问无家可归者：“你的房子怎么了？”
论祈祷
修女说：“请为我们讲解祈祷。”
穆斯塔法回答说：
你们在悲痛和匮乏中祈祷；但愿你们也在圆满的欢乐和殷实的日子里祈祷。
因为，祈祷不就是你们扩展自我，与活生生的天地交融吗？
倘若把心中的暗夜倾诉给宇宙，对你们是慰藉；把心中的黎明倾洒出来，对你们也会是乐事。
当你的灵魂召唤你祈祷，你若只能悲泣，她会在你的哭泣中反复鼓励你，直到你破涕为笑。
祈祷时，你腾身云霄，与那些此刻也在祈祷的人相聚，那些除了祈祷时你可能遇不到的人。
那就愿你除了心灵的狂喜和愉快的交流，朝拜那座隐形神庙时别无所求。
因为，你若进入那座神庙不为别的，只是求告，就会一无所获。
如果你进去是为了卑辱自己，你就不会被举拔。
甚或当你进去为他人祈求福祉，你的祷告也不会被听到。
你进入那座隐形的神庙，这就够了。
我无法教你如何用言语祈祷。
上帝自身通过你的双唇发话，除此之外，上帝不会倾听你的言辞。
我也不能教给你们海洋、丛林和群山的祷文。
但是你们这些生于群山、丛林和海洋的人，定能在心中找到它们的祷文，
如果你们在夜晚的清寂中谛听，你们会听见它们在静默中祷念：
“众生之主，您乃我们生出羽翼的化身，是您的意志在我们心中起意。”
“是您的愿望在我们心中祈愿。”
“是您的要求在我们心中，敦促属于您的黑夜化成同样属于您的白昼。”
“我们不能向您祈求什么，因为我们尚未产生需求之念时，您就已经知悉：
您就是我们的需求；把您自己更多地赐予我们，您就赐予了我们一切。”
论欢娱
每年进城一次的隐士上前说道：“请跟我们谈谈欢娱。”
穆斯塔法于是回答道：
欢娱是一曲自由之歌，
却不是自由。
它是你们欲望的绽放，
却不是欲望的果实。
它是幽谷对高峰的召唤，
却又非高非低。
它是被囚者的飞翔，
却不是被环绕的天空。
确实，欢娱是一曲自由之歌。
我唯愿你们发自内心地讴歌它，然而我不愿让你们沉迷于歌唱。
你们之中有些青年寻求欢娱，仿佛它就是一切，于是他们受到非议和斥责。
我不会非议或斥责他们。我让他们去追求。
他们会找到欢娱，但不光是欢娱本身。
她有七个姊妹，而且最小的那个比欢娱更迷人。
你们没听说过那个掘土寻根却发现宝藏的男人的故事吗？
你们之中也有一些老者，懊悔地回忆昔日的欢娱，就像回忆醉中铸成的错。
然而后悔是对心智的蒙蔽，不是对它的惩罚。
他们应该感激地追忆他们的欢娱，就像他们乐意回顾夏日的收成。
不过，若是懊悔让他们好受，那就让他们得到慰藉吧。
你们之中有些人既非追欢逐乐的年轻人，也非缅怀往事的老人；
在对追寻和追忆的焦虑中，他们刻意回避一切欢娱，以免怠慢或得罪心灵。
然而，就在这些摒弃之举中，也蕴含着他们的欢娱。
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挖掘树根，却也寻到宝藏了。
但是告诉我，谁能冒犯到心灵呢？
夜莺会触怒夜晚的清寂吗？抑或流萤能触怒群星？
你们的人间烟火，能烦扰到清风吗？
你们认为心灵是一潭静水，用一根棍子就能搅乱吗？
很多时候，你们否决自己的欢娱，不过是把欲念蓄积到了灵魂的秘处。
谁又知道，那些看似今日能略过的，不是在等着明日发作呢？
连你们的身体都明白自身的天性和正当需求，不愿被蒙骗。
你们的肉身是灵魂的竖琴，
让它发出悦耳之曲还是缭乱之音，都在于你们。
现在你们扪心自问：“欢娱中的好与不好，我们该如何辨别？”
到你们的田野和花园中，你们会发现：寻芳采蜜是蜜蜂的欢娱，
然而为蜜蜂产蜜也是花朵的欢娱。
因为对蜜蜂来说，花朵是生命的源泉；
对花朵来说，蜜蜂则是爱的使者；
无论对蜜蜂还是对花朵，施与受的欢娱既是需求，也是极乐。
阿法利斯人啊，你们的欢娱自当如是。
论美
诗人说：“请给我们讲述美的真义。”
穆斯塔法回答说：
除非美本身成为你们的正道和向导，否则你们上哪儿去找她，又如何能找到她？
除非她成为你们言辞的织工，否则你们又如何能谈及她？
悲愤和受伤的人说：“美是仁爱和温柔。
她犹如一位明艳照人的年轻母亲，腼腆地行走在我们之间。”
充满激情的人说：“不，美是非凡、可畏之事物。”
“她如同暴风雨，摇撼我们脚踏的大地和头顶的苍天。”
劳累和倦怠的人说：“美是温柔的密语，在我们内心诉说。”
“她的声音如同恐惧暗影而战栗的微光，沉溺于我们的静默。”
焦躁不安的人却说：“我们听见她在山间长啸，随着她的呼喊，万兽奔腾、猛禽振翅和群狮咆哮。”
夜里，城市的守夜人说：“美会随着曙光从东方升起。”
午间，劳作者和奔波者说：“我们看见她从晚霞的绮窗前俯瞰大地。”
在冬天，阻于风雪的人说：“她将随着春天而来，在山间雀跃。”
在夏日的炎热中，收割者说：“我们看见她与秋叶共舞，我们看见她的发丝中有雪花的消息。”
这一切都是你们对美的言说。
然而你们说的其实不是美，而是你们未获满足的需求，
美不是一种需求，却令人销魂。
她不是干渴的嘴，也不是伸出来乞讨的空手，
却是炽热的心和痴迷的魂。
她不是你们能看到的形象，也不是你们能听到的歌声，
却令你们闭眸可见，掩耳可闻。
她不是辙痕中树皮的汁液，也不是被利爪擒住的羽翼，
却是一座永远盛开的花园，一群永远飞翔的天使。
阿法利斯人啊，当生命揭开面纱，露出圣洁的容光，美就是生命。
而你们既是生命，也是面纱。
美是永恒，凝视镜中自己的容颜。
而你们既是永恒，也是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