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夫子方才那一问。厚积博识,根柢自会稳到,可这修屋造殿,房基固然至关紧要,但若想呈雅浩堂皇之体势于人前,下砌青砖,上铺碧瓦,什么都是需要谨密布施的。
否则,便是枝末处的微过细故,也可令那辛苦堆建起来的高屋大厦,于不以为然间尽数崩塌!
所以学生以为,‘谨仿千年未见衰’是文化维稳的缘故。而支撑中华古文明至今仍能维稳相承,倚靠的则是源源不断的活力与耐力。是历经自‘焚书’至‘读书’的劫难后统存下来的活力,是有如宗教信仰般植根于礼仪形式的耐力。”
“有如宗教信仰般植根于礼仪形式的耐力?说来听听。”
明颂终于舍得放下手中陪演了半天戏文的课本。抬头那一瞬神情淡然,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
“嗯……这该怎么说……”郎月一时想不起来拿什么打比方最为恰当,望着万闻秋的麻花辫,愣了好一会儿神。
万闻秋早在郎月适才反击那金姓女学生的时候,便一阵心潮澎湃,索性扭了半边身子,撑在郎月的课桌上。
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略往后缩了缩,小声嘀咕道:“你别看我,我没你会说,父兄都是行伍出身,肚子里都没什么墨水,这种生长环境,你说……是吧?”
“族谱?家法?”
“啊???”
“万闻秋,你看,族谱、家法是谁传下来的?”
“自是祖辈先人。”
“中华古文明就是活成了‘族谱、家法’般的存在。
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宗系根本,这种由祖辈先人传下来的珍宝,要比任意一种世俗的财富都来的宝贵,甚至是有几分信仰的意味在的,尤其是在向这份珍宝表达最崇高的敬意时,做出的各种礼仪形式,更加重了宗教的色彩。
而这种宗教色彩是极为传奇,也是极具诱惑力的。它既有传本宗后人‘延’的气力,更有引他族外人‘展’的魅力!”
郎月看着万闻秋,存了几分感激的意味,多少也是受她启发。却未曾瞧见明颂的眼眸里闪烁着的异样光芒。
“你还没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说话的正是后排坐着的金姓女学生,虽默默良久,却也未见心情有所平复,张口便是含不住的冲天怒气。
郎月觉得莫名其妙:挑事的也是你,说了这许多,你不接话,反而揪着我姓甚名谁不放。正待发作,万闻秋接了话茬:“放着这么精彩的论述不听,你想干嘛呀?”
“郎月。”
“嗯?”唤她的是明颂。
“夫子?”
“嗯。你可读过《鄂州南楼书事》?”
“……”
郎月愈发摸不着头脑:做夫子的冷眼看着学生在课上硝烟四起地打擂台,未曾出面制止,现下还来问我这毫无关联的诗?
“读过的。”
“背一遍我听听。”
郎月依言背了一遍,目光落在明颂被曦光镀了一层淡晕的面颊上,一寸一寸挪移,一寸一寸审视。
“嗯。”
还是那般淡漠。
倒是四围,有了些躁动。
“郎月?好耳熟……”万闻秋挠了挠头,“是谷中堂那位吗?”
“嗯。”
“嚯,我还以为医学世家的传人性子沉稳,都是不太爱说话,只知道抱着医书死啃一气的!”
万闻秋一脸崇拜,凑近嗅了嗅,“嗯,不错不错……”
“你竟是郎月……那你呢?”金姓女学生神情复杂。
“我叫钟毓绾。”
“钟毓绾?”搜索一番,不记得榕城的千金小姐里有这号人物,“终于完?这是个什么鬼名字!”
“你有完没完,说不过郎月便想着找个软柿子捏挣回颜面?”万闻秋一脸愤然。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郎月一手撑着头,一手在课桌上画起了圈。
“金珠灵。”
“哼。”
虽是极轻的一声蔑笑,入耳却也张扬,登时,明颂想起了什么。果然,就听见郎月那轻飘飘的一句话:
“进那株林,邀的可是陈灵公君臣?”
明颂闻言微摇了摇头:这丫头还真是口无遮拦。幸而金珠灵不知深意,净是茫然,正待追问,却听得外面的钟声响起。
“今日实在精彩。便宜你们,除郎月、钟毓绾、万闻秋、金珠灵,其余的就不再布置作业了。”
“夫子?嘿嘿……”万闻秋觉得奇怪,指了指自己,问道:“夫子,那我们呢?”
“抄书。”
“啊?”万闻秋惊得瞳孔放大,“夫子我们犯了什么错?你方才、方才还说实在精彩的!”
“是啊。”明颂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郎月见了觉得实在讨打,可确实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可你们方才回答问题,可有谁举手了?”
“……”
“……”
“……”
“……”
“抄吧。为了‘文化维稳’。”
明颂笑得云淡风轻,单靠‘出卖色相’便能叫心头攒积的中烧怒火灭个大半,可后接的话却令复又燃起。
“就《师说》吧。十遍。”说完,还特意朝郎月眨了眨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