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老太太特叮嘱小厨房炖了盅甜汤,见郎月神色匆匆,用过饭推了碗筷便要离席,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
“坐下!越发像个小孩子了,这才扒拉了几口就急哄哄地往外跑,难怪肉不见长!”
虽是责备,口声却净是藏不住的心疼:“我让张婶炖了盅甜汤,喝完再走!”
“吃饭就好好吃,嚼化了再咽,吃这么快再那么一跑,你这胃本就不好,如何吃得消!”郎邻玉皱着眉头。
“哎呀,孙女知道啦,下次不会了!”郎月冲着祖母狠狠地点了点头,盛了碗甜汤,“嗯,真香啊!”
郎邻玉见郎月直接忽略了自己,再观缪卿神色如常,竟没有一丝心疼他的意思,很不是滋味。
“那就多喝点!”祖母恨不得将那汤盘端到郎月跟前,“祖母瞧着你脸上没什么血色,这汤汤水水的最补气血了!”
“祖母心里有我,月儿记着呢,等槐花开了我一定带上冷蕊和附白,替您摘一筐回来!”
“哈哈!小丫头这是记得我老太婆爱吃那槐花饭哪!好好好,你身上也是有翻墙爬树的‘好功夫’在的,如此,这差事就交给你了!”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母亲可别再惯着她了……”郎邻玉一下急了,刚说话就被缪卿暗推了把胳膊。老太太只当没看见的。
缪卿压低了嗓子:“你听不出来这是母亲同月儿开玩笑呢?就你知道危险?母亲不比你疼她?别多嘴,喝汤。”
“对了,明儿是礼拜天,照例学堂是不用去了的,可有什么安排啊?”老太太问到。
“我出门采买些美术课上要用的东西。”
“这些繁境街没有,怕是得去城北。诶,对了,前两天不是有个李先生来家里送了好些纸墨笔砚么?我记得他名下有个铺子。”
缪卿忽然想起前两日家里来过一个李姓商人,为着郎邻玉医好了他的咳疾,很是客气地送了老些谢礼过来。
“嗯,对,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是叫李瑞安的。”郎邻玉点点头,“就在城北。”
缪卿注视着他。
“啊,对对对!月儿,明天我陪你过去买,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忙你的。”
从前需要父亲关怀的时候,郎邻玉总不在;如今郎月练出了从容淡漠的性子,陪不陪伴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还是陪你去吧,路程太远,我不放心!”
“好吧。”郎月应下。
回屋以后,郎月站在鱼缸旁边,一边发呆一边投食。
“小姐?”
“嗯。你明天记得早些叫我。”
冷蕊歪着头笑了笑:“小姐连上了几日的课,难得休息,多睡会儿吧!老爷就在家,又跑不了!”
郎月手上的动作一滞,冷蕊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答应了再反悔的例子还少吗。”郎月看着她。
“小时候,我总见不着父亲的面。是以每回家一趟,我必会央求他陪我出去玩儿。他总是答应得好听,一天的行程给安排地妥妥当当:又是去繁境街吃早茶,又是去探春街看杂耍……
可到了第二天又会以各种理由推脱,比如‘你起晚了,要不明天再去’,或者‘我今天有事,下回再说’。总是这样,之后也没有下文。
小时候我总以为真的是自己起晚了,父亲才不愿带我去。后来看到钟管家待毓绾,真真是无有不应啊。你还记得元宵灯会那次吗?”
虽是在同冷蕊说,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又是这样。一早答应了要带我去元宵灯会,晚间又反悔了,说是人太多不想出门。毓绾同钟管家心疼我白高兴了一下午,见不得我伤心,才带我一起去。后来我险些被人掳了去,幸而被附白救了下来。
冷蕊,你不会知道的,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怨我的父亲。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冷蕊怎会不记得,那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郎月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直到有一天,郎邻玉在房里当着郎月的面同缪卿埋怨起钟管家来,郎月不再像个木偶,终于露出了数日以来第一个泛着活人气息的面部表情。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刺骨寒凉。
“后来,虽知道他懊恨自责,也原谅了他,毕竟那只是个意外。可那根刺横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为这个家操劳,却不体恤父辈的辛苦与不易,那叫不懂事。
只是时至今日,父亲他始终都不知道我在怨什么。我怨的是他一次又一次许下诺言,却一次又一次出尔反尔。
总以为小孩子好糊弄,可人心这东西,最受不得失望的摧残了。”
冷蕊最是了解郎月,听出她虽然言语间带着怨气与哀凉,心底却还是怀了期待的,否则也不会来叮嘱自己明天早些过来唤她。
冷蕊走近,抱了抱郎月。
“冷蕊逾矩了,”说着话,夺过郎月手中的鱼食,故作轻松,“做碗汤都不够的,小姐还是饶它们一命吧!”
郎月看了看那几尾肚皮像是要撑爆了的鱼,刮了刮冷蕊的鼻子。
第二天早上,不等人来唤,郎月便梳洗完毕。
“我去祖母房里,”看了看冷蕊,“嗯……这趟去,给你带条项链回来。”
冷蕊憨笑:“不用的小姐,我脖子短,戴了不好看的!”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就别的,我看着挑吧。”郎月揉了揉她的脸,转了身就往祖母房里去。
“月儿?你醒了?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难得休息,”缪卿一脸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月儿啊,你父亲他……临时有事,刚刚走了。”
“嗯。”
缪卿看着郎月神情淡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这父女俩之间好不容易才略有缓和的关系,又要回归到从前那般了。
“卿儿啊,你着人代月儿去采买,”老太太神色一如往常,不见愠色,“月儿,张婶今早挑了一小筐野菜,我们来包饺子吧,也陪祖母聊聊天。”
“好。”不想让祖母看出自己难过,郎月点了点头。
午饭时间,郎邻玉匆匆赶回了家。见着一大家子正在包饺子,来了兴致:“有日子没吃了,怎么今儿是什么日子吗?”还没等说完,就看见老太太瞪了自己一眼,觉得莫名其妙。
一旁的缪卿放下掌心摊着的面皮,急忙跑过去推他:“你鼻子倒灵,在外闻着味儿就回来了,回房等着,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推我做什么?”郎邻玉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目光扫到了缪卿身边坐着的郎月,“月儿还没吃饭呢吧?怎么还在这包,下午没课啊?”
郎月听了这话,停了动作。
一片死寂过后,才抬头看着缪卿,眼里布满了泪水。
“有课的。这就走。”
“那你吃什么?要不叫张婶先下一盘?诶,你带伞没?外面像是要下雨啊!”见郎月理都不理,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郎邻玉摇了摇头。
“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猛一拍桌子,气得面色通红,缪卿赶忙上前去抚她的背,帮着顺气,做事的下人们登时大气都不敢出,低垂着眼眉退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