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走走吧？”
钟毓绾回头看了一眼，想到这个点刘萍怕是已经睡下了，再不好往家领人的，故而沉吟片刻也便应下了。
街上的店铺早早便打了烊，故而一行徐行，并无叫卖吆喝声相扰，只有路边做小本买卖的商贩，在嘟嘟囔囔的抱怨些什么。
瞧他丧着一张脸，‘哐里哐啷’地收拾着摊面上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郎月暗想：该是受雷雨牵连，不曾挣得几个银钱，正憋着一肚邪火，只能拿这么些个器物出气。
“你那会儿是出门了吗？”
“嗯？哦，我去了趟谷中堂。回得晚了些，叫你等了。”
“没事。”
“可还顺利？”
“嗯。”
回想白日里，万烈铮同姚茹休待她都还算和善，钟毓绾不由喜上心头，连带面上也多了丝微笑，“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那位夫人是极和气的，不过是吃了清冷高傲的亏，看着有些难以亲近罢了。”
“怎么说？”
“一开始，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像是故意挖苦，叫人听着不大舒服，可是后来发现那不过是我自己太敏感。
她夸我衣裳选得好，未曾嫌弃我不通琴棋书画，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道我爱吃美人尖，一早便叫人备下了；担心我父亲的身体，还说要帮他另谋份差事……”
听她喋喋不休地分享着这一日的大事小事，有内里暗浮的欢欣，更有为姚茹休正名的别意。
郎月暗自消化一番，泊然道：“你如何判定这是真情实意？”
钟毓绾立时收声，紧抿双唇，一双眼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而后深吸一口气，来回来去打量一番：
“自是满意我的。
不然以万家主母的身份，这样穷门小户出来的人她大可晾在一边，抑或冷言冷语轻慢于我，何必说这许多，还留我吃饭？可见，她是相中了我的。”
觉察出话里的别样意味，郎月一时有些失神，再三犹豫，还是开了口：“她说要替你父亲另谋差事？”
“嗯。说是年纪大了，怕身体吃不消。”
“原话是怎么说的？”
钟毓绾复述了一遍，本以为郎月会借此同她分析一番，却见面容平静，眸里波澜不兴，一副淡然自若不以琐事为怀的清冷相，只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莫名有些不快，抿了抿嘴唇，接着道：
“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说她本意是暗讽，只为戳烂我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这一问我是跳过去了的。天知道我当时有多慌！
可你知道吗？她并没有因此对我产生看法，而是照顾我的心情，转而聊了些别的。
如果她讨厌我，对我有意见，大可揪着这点不放，借此言说我没有家教，不成体统。可她没有！”
“她母家在榕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姚家长女，岂会在一个晚辈面前做这样有失水准的事？即便心存鄙夷，她姚茹休也断不会在明面上为那么件小事当众下你面子。”
清清冷冷，素直真确。
话间未存讥讽亦未有调笑，可回响在钟毓绾耳畔，偏就莫名刺耳。
仰面观天，略停滞几秒便深吸一口气，而后死死地咬紧牙关，大口吞咽着唾沫，末了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所以郎月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万远含么？是不是在你眼里，那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是我自己在凭空臆想，而万家打从一开始就没瞧上我？
是，我家世、才华样样不如你。可论相貌、性情，我哪点差了？
是不是我这辈子就只能嫁个小厮草草一生，同你们那个阶层的人走得近些就是痴心妄想、攀附权贵？
你如果当我是朋友，就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想听！我只知道万家人待我很好，不曾轻视我分毫。
这些日子我受惯了冷眼，我不想再听那些或真挚或虚伪的劝诫，我只想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这怎么就那么难呢！”
见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一通吼叫，郎月有些错愕。
两人之间的事，她不便也无意多言，怕惹心酸，就连冷水也不曾泼过，只觉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情爱之事由她自己悟就好。若非姚茹休的表现实在不符合常理，她断不会出言提醒。
“毓绾。我是哪个阶层。”
“什么？”钟毓绾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你们那个阶层’。说清楚，我是哪个阶层。”
听清这一问，钟毓绾怔在原地，哑口无言。那不过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气话，未想郎月竟听得那样认真。回过身去看：淡宁一如往昔，只是双瞳含蕴悲楚，叫人看着发慌。
“浅局逢弊象，为噬莫醒知。”
“什么？”钟毓绾喉咙有些发涩，犹疑着问道。
相较她的那份忐忑，郎月显得尤为坦然。
“我无意插手你同万家之间的纷扰，如今多嘴一句，不过是念着你我之间有着多年的姐妹情分在，怕你当局者迷。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同万远含走去一处，这我无从过问。我只想分析万家夫妇对你持什么样的态度，若坐实了心怀不屑，也好叫你尽早抽身。
毕竟沉迷其间终了却未能得偿所愿，届时沦为榕城笑柄的只会是你。
可纵然如此，我话里话外也未存半分讥笑暗讽的意味。
我不过是站在我这个‘阶层’，去合理分析同个‘阶层’的人所具的特性及处事做派，再反馈给你这个‘阶层’的人罢了。”
郎月语气平静，可对面傻站着的钟毓绾却分明听出了话间的三个重音。她知道，郎月生气了。
明明受了委屈，很该叫嚷撒泼一番，却只是静立一侧冷言诉述。这样好的涵养，叫她觉得先头自评的那些话，成了莫大的讽刺。
她郎月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清清冷冷几句话，刺得膈应不止，羞得头也抬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