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停浸,醉打一城榆叶青青。
偌大的厅堂,只楼道处偶有“踢踢踏踏”的窸窣声响,只是混在花窗外玉碎珠坠般的滴沥雨声间,若非倾耳细辨,倒也听不真切。
尚未行至门前,张婶便先一步回身打量,见四下无人这才快步上前,轻扣了两下也便推门而入。
正对房门的玻璃窗半敞着,润若虚无的雨线,层层叠叠地披挂在梳妆台摊露在空气中的半面檀木上。寂寥于是有了形影。
涉风而来,交相缠绵的,则是红酸枝手摇留声机里的一道慵懒女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这首《天涯歌女》,算是姚茹休的挚爱。
她习惯在阴雨天半敞着窗户,和着浑然天成的“民间小调”来听周璇的漂亮嗓音;习惯在昏暗的青灰色天光里,静立桌前,掬一捧饵食投喂水缸里的金鱼。
最是凄迷,最是娇慵。
“安排妥当了?”
“是,夫人放心。”
“嗯。”
“只是夫人,”张婶犹疑着开了口,“这事原也用不着你出手的,那位自会有安排。”
“那个天杀的,下手那么狠,自会有报应找上门。”姚茹休横波流转,冷冷地扫了眼门外,
“我做这些可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只是气不过有人会被那么张破鼓兜围在内,还被击得晕头转向罢了。”
“那夫人是想帮……”
姚茹休蓦地抬头,未有言语,只淡淡地扫了眼话说到一半便立时噤声的张婶。
“夫人,这边要没旁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等等,那两个跑哪儿去了?”
“那会儿瞧见少爷带她上了楼,怕是去了琴房。”张婶如实答道,“也是,这遍雨连天的也没地儿逛。”
“秋儿呢?”
“二小姐同少爷拌了几句嘴,这会儿该是在房里赶功课吧。”
雨渐大了些,姚茹休挪动步子去了窗前,抬手关了个严实。正欲转身,便听得琴房传来两声闷响。
“你先下去吧。”
“是。”
柔长的琴声盈满整条楼道,张婶条件反射地瞥了眼身侧紧闭的房门,只是未有异响传出,略停立了几秒也便走下楼去。
“好漂亮的钢琴!”钟毓绾由衷赞叹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长桌上的击弦古钢琴,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柔声问道,“你母亲很喜欢收藏古乐器?”
万远含看了眼房内新旧不一的箜篌、琵琶、五十弦,笑着点了点头:“你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学。”
“别了,我手笨,学不来。之前郎月也有教我弹古筝,可怎么也学不会,为这她还笑话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呢!”
“她会弹古筝?嗯……也是,与她气质倒也相符。”
“嗯,她家也有琴房的,只是里面大都是些古琴、笙箫,我能玩的也就只有编钟了。论起来,她最擅长的乐器就是这个了。说来也怪,那编钟其貌不扬的,落在她手里偏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出声分外悠扬。”
“编钟?”万远含有些意外,脑海里一阵搜索,“就是西周那个青铜铸造而成的玩意儿?”
“你这样称呼,要是被她听见了,免不得又要吵一架。”
“她怎么会对这种打击乐器感兴趣?”脑补了郎月拎着只小木锤来回来去敲打,不由皱起了眉头。
“远含哥哥,”钟毓绾蓦地抬头,“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同我聊些不相干的人吗?”
无边静默。
许久,万远含方回过神来,见身前的妙人冷着一张脸,眉梢眼尾攒簇着久不消散的烦躁与气闷。不过相较这些,最叫不解的却是末了那句话。
“不相干?”
钟毓绾怔在原地,终是反应过来。
“毓绾,之前就想问你,你跟郎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粲然一笑,像是从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口中,听来最荒诞无稽的玩笑,“我们一直都很好啊,远含哥哥怎么这样问,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仓惶显而易见。
越是故作淡然,万远含便越发觉得蹊跷,索性探手掰过身子,强与之对视:“秋儿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发现的。你从前都是唤她作‘月儿’的,近几次提起她却总是连名带姓,不复亲昵。”
“称呼罢了。”
“你们吵架了?”
“没有。”
极具敷衍意味的一句搪塞,堵不了疯长的好奇与暗想。这一点钟毓绾自是明白的,故而一番避闪之后,长叹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抬眼与之对视,眸里却满是委屈不安:
“学堂女子哪是好相与的,入学柏舟,非富即贵,同我一般苦出身的能有几个?
确是见了郎家恩情,我才有书可念,只是连日来太多不明是非的人,造谣我同月儿交好不过是攀附权贵。也是惭愧,我远不如月儿那般坚强果敢,无所依无所傍的,只有闷声忍耐的份。
可我不想连累月儿,叫她听这些没根据的胡话,惹她难受,而今之际,我只能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