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场雨,将整个榕城冲刷地分外清明。
雨水的冷冽,裹挟着早春雍姿华态的各色牡丹,迤迤舒展而来的暗幽清香,为这座拥有百年悠久历史的灵性古城,平添华色。
“我就这般不招父亲待见吗,巴巴地送我去什么学堂。听一耳朵老学究们礼义廉耻,以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无谓言谈,于我有何增益啊!”
轻幽如空谷传响的纯澈嗓音回旋在郎府廊下。循声望去是一个年纪估摸十六七岁的少女:
身着以素雅鹅黄色为基底,绣有白玉兰图貌的倒大袖小褂,长裙则攢以淡粉合欢为加缀。
身形纤细,娉婷柳腰。上衣袖口微喇,露出白皙纤瘦的玉腕,步履匆匆下飘逸微转,颇有寻踏清风,挽云而来之风范。
这便是榕城医学世家谷中堂第十一代传人——郎邻玉之女,郎月。
“嗯……兴许老爷只是觉得,小姐素日就爱翻阅古籍,揣摩着你的心思,想着帮你寻一位有学识的夫子,更添才气。”
话音刚落,郎月急转回身,冷蕊一个不防便撞了上去。
“小姐?”
“小蕊蕊。”
一声轻唤,倒叫丫鬟心里没了底:小姐这是要怪我偏帮了老爷说话吗。
忙要解释,却撞上郎月那对蒙上薄雾,故作不可置信状的眼眸。
“我待你不好吗?”说罢轻叹一口气,连连摇头。
冷蕊急忙上前,欲作解释,却支支吾吾吐不出半句话来。一时,小脸涨得通红。
蓦地,郎月轻笑出声。
冷蕊抬眼,见再无方才那般神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看她无药可救的表情,终是反应过来:
“哎呀,小姐!你总爱这样欺负人!”
嬉笑与嘟囔,成了乍暖还寒时候最为暖心的一道风景。
“月儿生性顽皮,我常年在外经营药材生意,许多方面总是不得周全,便由你和母亲约束管教。却不想你们这般纵容,养成月儿如今这混世魔王的脾性。”
说话的正是郎邻玉。
郎邻玉膝下唯有一女,疼爱之余却也颇为严厉,一心想将郎月养成静和从容,温婉不失礼数的大家闺秀。
可郎月古灵精怪,偏爱闯祸,每每惹得郎邻玉大为光火。
但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不过是个孩子,于是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见自家夫人未有言语,郎邻玉似是添了几分底气般,继续说道:
“女儿家还是秀气文静些好,送去学堂,让她读两年书,不求习得大学识,寻个管教森严的地境束住她的手脚罢了!免得再跟着你与母亲,这慈母……”
冷不防,袭来一股寒意,强烈的求生欲使得郎邻玉中断了语句。身子微微前倾,假装不经意地调整坐姿,眼珠子却飞快地转悠……
确定两旁的下人们低垂着眉眼,才将身子向后稍微靠了靠,眯着一双眼打量起自家夫人来。
只见缪卿左手托了碗茶:“你是想说慈母多败儿。”
钟管家闻言微微抬头,撞上郎邻玉慌乱无措的模样,与下人们悄摸着偷笑起来。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啊,既然月儿要去学堂了,总得再给置办几身体面的新衣裳不是,这一切还得劳烦夫人打点!”
“父亲的说法让我有了一种板上钉钉的错觉。”
缪卿循声望去,但见郎月冷着一张脸,自厅外怒气冲冲地进了来。
“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自父亲收到‘眼线’通报,风尘仆仆赶回府中至今,可是连月儿的面都还未曾见到,先不论我是否愿意去受那规矩的约束,”
这话刚一出口,郎月觉着有些不大对:什么不论,我本来就是不愿意啊。
“算了,旁的好像也没什么好论的。反正我就是不去。”
说罢,摆出一副以一己之力对抗数百劲敌的凛然形象,仿佛丝毫未受争取主动权过程中,突然断了言辞组织这一尴尬场面的影响。
身后的冷蕊,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堂内的逼人寒意,正在渗入五脏六腑……
立时轻皱眼眉紧抿双唇,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壮士啊!
果不其然,不受教的郎月,成功地用三言两语激起了郎邻玉的怒火:
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越长大越懂事,怎么自家这位人生轨迹的走向愈发成谜呢?
乖巧可爱不过如烟往事,早已随风幻灭。
双八年华,正是女儿家娇羞懵懂的年龄,可自家这位虽长着一副精致的面孔:
清丽秀美的鹅蛋脸,应着常年药膳辅食的滋养,呈现出粉雕玉琢般白净滑嫩的细腻光泽;
细长而弯的蛾眉衬得一双圆润的眼眸温婉柔和,虽未遗传夫人那似笑非笑、妩媚生姿的桃花眼,但胜在抬眸那一瞬深陷进去的眼窝为其添色不少;
而最叫人称奇的当属郎月那线条分明的驼峰鼻,遥若山黛,秀气高挺;
再加上小巧精致的菱形唇,如此大方得体、线条分明的五官组成,怎么瞧,都不由得叫人将“清冷”、“端庄稳重”等词往其身上安。
可皮相是会再生皮相的。
当郎邻玉从下人口中得知郎月翻墙外出,与一帮不学无术的混混齐聚市口猜灯谜的时候,气都不打一处来!
旁的也就罢了,偏就是去市口猜灯谜……忘性这般大,幼时遭过的劫难竟浑都忘了!
郎邻玉越想越后怕。再三思量,认为是时候将郎月送进学堂,悟一悟礼义廉耻,受一受约束管教了。省得夫人与母亲狠不下心来,惯得这丫头无法无天。
“月儿!你就是这样跟为父说话的?你这脾性是得好好磨一磨!”
话未说完,便见夫人淡淡扫了他一眼,一通懊恼:
好不容易母亲不在,怎就忘了这丫头的靠山不止一座……
“月儿啊,母亲知道你不喜欢受人管制,学堂里的老先生们也大都严肃板正,无趣得很。
可我与你祖母了解你独好诗书,身上那股子才气,唯有寻一位才学兼备的夫子来引路,方能寻到尽数施展的天地。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缪卿眼眸里流转着慈爱的目光,柔声细语地劝导起来。
郎月低垂着眼眸,像是在琢磨什么。
“你母亲说的没错!”
郎邻玉惊奇缪卿偏帮了自己一次,觉得说话也添了些底气。
缪卿索性噙着笑看向他,一副“救不了了,要不你来说”的表情,随后赶在郎月蓄势反击之前,柔声道:
“你也不必担心,母亲知道,那些过于刻板的教学方式,于你而言并无增益。所以帮你寻了位留学归来,德才兼备的夫子。
就这两日,夫子会来做客,顺道看看我们月儿的资质如何。”
闻言,郎邻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缪卿递了个询问的目光。
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缪卿深知郎月天资聪颖,独好诗书,对寻一位夫子加以引导这种事情,并不会太过介意,只是不爱受人管制,如此,非得寻一位思维做派不拘一格的夫子,方为可行;
再者郎邻玉素日奔波在外,对郎月少有关怀,更是导致郎月如今不论大事小事,总爱抛开性质,只会感情用事地与郎邻玉唱反调。
既是预见得到事态走向,还不如由她来做这坏人,左右月儿吃软不吃硬,又听自己的话。
“母亲认识那位夫子。”这该是问句,可郎月问得平静。
缪卿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如果承认,月儿会不会觉得我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且若是让月儿知道他的身份,对日后的约束管教怕是无益。
不过抛开这些,更重要的是,月儿是怎么知道的?
“既是从师,依照礼数该是我这晚辈登门拜访。”郎月站得笔直,神情认真,所幸不见愠色。
突然,家丁附白路过身旁,神情有异地看了郎月一眼。而后疾步向前,俯身在缪卿耳边说了句什么。
“快,快请进来!”
不明所为何事,郎月这一走神,又忘了要说什么。
低声道:“小蕊蕊,我说到哪儿了?”
“……咳,登门拜访。”
“哦……是了。依照礼数该是我这晚辈登门拜访,如今素未谋面,月儿尚不知夫子名姓,母亲便说夫子要来做客,
且母亲刚刚用了‘顺道’一词,如果此前母亲与那位夫子并不相识,那此行目的便是‘做客’为辅,‘探看月儿资质如何’为主,只有专程,没有顺道。”
堂内一片寂静,尴尬之余,郎月发现母亲的脸上更多的是紧张。
不由得心生疑惑,却捕捉到空气中一缕飘忽不定的冷冽清香:
像春日里乍暖还寒时候,那凝萃着一季寒冬皑皑白雪赠予的清冷与傲气,又携了煦风朝露,渺望层云的苍松翠柏。
确定这独特的气味来自身后,郎月纵是好奇也不太好意思大喇喇地掉转回身。
‘这是来客了?’心里想着,觉得当着外人的面再说那些也不大妥当。
“母亲,月儿回书房了。”
随即转身,却始终低垂着眼眸,只能瞧见来客穿了身绣有翠竹图貌的素色长衫,衫下平直整洁的墨色西裤衬得腿形修长,一双皮鞋更是看不出鞋头粘有半点尘埃,静默成悠悠岁月里一方淡泊天地。
“明颂啊,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