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最近瘦了,警局里工作很辛苦吧?”
蒸笼里小笼包散发出的热气,氤氲在这家小小的早餐店里,宛如江南潮湿的水汽。左边桌角的老太太一脸疼惜地看着忙碌的楚之渔,从她手里接过一屉白白胖胖的小笼包,却不急着吃,只是望着她白皙温柔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周日有空吗?要不来我家吃个饭?”
楚之渔还没来得及拒绝这莫名其妙的邀约,只听老太太神采飞扬地高声介绍起她那刚从澳洲回国的孙子,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似的:“我孙子周日回国,他是G大毕业的博士,年年一等奖学金,刚打算回国就有公司抢着要他了!……不过这几年他一直单着,总不是个事儿。”
这下店里头吃饭的人都懂了,老太太这是惦记上了楚家的姑娘。
“不,周日是我爸妈的……”楚之渔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她只听见外面街道的车水马龙之声,这让她觉的其实一切和六年前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一些人,不能陪她走下去了而已,于是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说出那两个字:“祭日。”
店里听着这段对话的客人纷纷沉默了,他们同时看向那老太太——果然她的脸烧了起来,宛若一只皱缩的红柿子。
“哎呀,对不起啊!”老太太一拍脑袋,难为情地说道:“我不知道是周日。对不起啊,小渔。”
“没事的。不过我真的去不了。周日爷爷奶奶会去上坟,我替他们看着早餐店。”楚之渔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神色正常:“阿婆快吃小笼包吧,凉了不好吃。”
“哎!好。”老太太自知不能继续给她那孙子相亲了,只好埋头吃起了小笼包——下口的一瞬间,薄薄的皮沁出了汁水,肉馅入口即化,秘制的酱香在口里四散开来,味道属整个江城一流。
厨房里的老楚夫妇未曾知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在出来透透气的时候感觉今天的客人们格外安静,都埋头吃着不说话,怪奇怪的。
楚爷爷突然想起来今早的一通电话,忙从裤袋里找出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地址,还备注了几个字:“倪先生”。
“怎么啦?看什么呢,爷爷。”楚之渔注意到了爷爷正在看一张小小的纸条,难免好奇。
“没什么,爷爷等会儿出去一趟。”爷爷答道,“早晨有个人打电话过来,说是想尝尝传说中江城第一的楚家小笼包,无奈有些不方便亲自来买,就问能不能送到他家。”
“我们楚家小笼包可没外卖服务。”楚奶奶恰好听见了,在一旁嘀嘀咕咕的,意见颇大的模样,“有快递费吗?没有你就别去送了,老胳膊老腿的,万一路上磕绊着了可怎么办?”
“哎呀,人家给了两倍的钱的。我这不是想让人家尝尝江城第一小笼包吗?再说了,我都答应人家了,不送不好。”爷爷正准备出去,却被楚之渔一把拦下,只见她顺手抢走那一盒包装好的小笼包和那张写了地址的便利贴,瞪着一双宛若流光溢彩的细长眸子,气呼呼地警告:“还记得上次出门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吗?我说过了,不许您一个人出门,起码也得奶奶陪着。这外卖,我来送,以后再有人订,您可不许答应。”
楚爷爷还没回应,她就飞快地出了门,踩上自行车,颇有些女警的风范。
“哎呀,注意安全啊!对了,人家说九点半前放到门口就好,不用敲门提醒!”楚爷爷扯着嗓子大声冲她喊,但望着那纤细的背影,突然心里一酸,想到了高中时期颇有些婴儿肥的她,这酸涩让他的眼睛都有些刺痛。
楚之渔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知道啦”,也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听见她的回答。这些年来,爷爷常常忘事,比如忘了关厨房的火,比如忘了开早餐店的门,比如走在马路上忘了回家的路……楚之渔知道,爷爷老了,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需要她来支撑了。
骑在江城的路上,微风拂过她的脸颊,莫名的,有些温柔,也有些顽皮。
她按照便利贴上写的地址,悠哉悠哉地骑往黎明园801室——黎明园是一栋人才公寓,位置有些偏僻,地处江城边缘地带,但好在她开了手机导航,便也不担心什么。
江城并不大,因此从中心区骑到边缘地带大概只花了楚之渔二十多分钟。她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幢白灰色的高楼,楼顶有一面黑色屏幕,上面闪动着冷冷的光芒:“黎明园”。望见它的第一眼便感觉有一点点不舒服,但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楚之渔皱了皱眉,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点,然后拎着一盒小笼包,快步往黎明园走去。
走至楼下,她才看清楚了这栋人才公寓——说来奇怪,江城实行人才奖励政策是几年前的事,不是十分久远,但这楼却显得格外老旧破败,大概是因为它的旁边是一幢倒塌了大半的废弃养老院。黎明园那灰白色的墙面满是污渍,墙角处是一堆堆黑色垃圾袋,隐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楚之渔甚至觉得,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护着的小笼包都在抗议来到这里。
她四处看了看,大白天的,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只有垃圾桶里传来几声幽幽的猫叫,空气仿佛在这里凝滞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楼里,她看到的是很普通的楼房设计——没有装电梯,一层住两户人家,大门是黑色的,地面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脏,只是楼道的空间有些狭隘,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由于没有安装电梯,她只能徒步爬到八楼。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暗自腹诽没有同情心的建筑公司,连电梯都舍不得装——虽然体能一直是她的弱项,但好歹也是警校毕业的,爬到八楼的时候并没有累到气喘吁吁的程度。想到客人要求把小笼包放到门口就好,她便随身抽出一张餐巾纸铺在地上以免弄脏早餐盒,然后放上装着一盒小笼包的袋子——突然听到背后的门“吱嘎”一声响了,声音很大,把她吓了一跳。
“你好啊,好久不见。”门打开来,里面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高大男人,他有着十分高挺的鼻子和一双狐狸似的吊梢眼,薄薄的嘴唇也微微笑着,给人以一种轻松、亲切的少年感。
被吓到了的楚之渔转身看他,却没有丝毫印象。她弯起一只雪白细长的手臂,苦恼地挠了挠脑袋,无奈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见过吗?”
那人却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着,安静地望着她。里屋是黑的,衬得他的白衬衫格外的突兀。她注意到那人的皮肤很白,白到能看到手臂上淡淡的青色静脉。
包里的手机一阵震动,随之而来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
陈奕迅的《十年》啊,男人挑了挑眉毛,唇边笑意更深。
“小渔,过来一趟,有案子了。”电话里传来二队长覃宇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那紧绷的音调让她觉得覃宇仿佛在克制、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
“好。”楚之渔挂了电话,然后对还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抱歉啊,我得先走了,您可能认错人了。再见!”
那人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平静地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说:“好,那再见了。”他望着楚之渔匆匆离去的背影,温柔又关切地喃喃自语:“亲爱的小鱼儿,照顾好自己啊。”
地上的早餐默默地放在一张洁白的餐巾纸上,无声无息地等待着801室的主人。
等到那个男人转身进屋的不久后,801室才打开了门——与对面的门不同,801室的门开得悄无声息。里面的人把早餐拎了进去,并且快速地关上门。屋里闪现的黑暗仿佛是与世隔绝、却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狱。
早晨九点半,映着“黎明园”三个大字的电子屏幕突然显示出一个闹钟的形状,然后一个机械的女声响彻楼道:“现在是早晨九点半,现在是早晨九点半。”
楼道里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