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时节未至,绿油油的稻苗长的足足半人多高,只是水田中杂草横生,无人打理,任其乌央央遮住了肥沃的泥土。
田中水坑积水不多,几只田蛙叫嚣着跳来跳去,跳到一名约莫五岁的小儿脚边,小儿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凶气,抬起脚便冲着那些吵闹的东西踩去,
田蛙呱呱叫喊了几声,匆匆躲去,这时一个更令人讨厌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娃娃,生而为人,万物皆要善待。”
稻草丛后走进来一个人影,那人身子瘦瘦小小的,就连脸颊上也因为枯瘦,陷下去了两个坑,只是那人穿着体面,宽袖长袍,边角绣着样式新奇的花纹,脚上漆黑的长靴踩向水面,竟是一滴泥污都未粘上。
见小儿呆愣愣看着他的鞋,闻智居便也看向他的,对面,一双光裸的、伤痕累累的小脚泡在水中。
小儿不好意思的搓了搓脚趾,脚趾间红肿异常,撑着两条瘦弱的腿。
闻智居轻轻笑道:“好在我几年前见过你一面,虽然变化有些大了,这眉眼间却都是你爹娘的影子,找起来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小儿有些不满,凶巴巴的盯着他看,闻智居嘿嘿一笑,扯着一口大白牙,怜爱的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小家伙长得还挺有灵气!”
他费力甩开那只抓的自己脸蛋发红的魔爪,嗷呜一声张嘴咬了上去。闻智居略一欠身,轻轻松松躲了过去,一手攥着他的胳膊,提溜了起来,连声赞叹。
“不错不错,反应也灵敏,就适合做我徒弟!”
他不管不问小儿在手上扑扑腾腾的,哈哈笑着,又捏了一把肉脸蛋,将他放了下来,道:“行了,不逗你了,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润的石块,石块磨得透亮,在水波映衬下更显如玉般的光泽,石块上细细刻着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毛发额间的“王”字潇洒飞扬。
小儿瞧见了熟悉的物件,急慌慌要上前夺过来。
“这是我爹爹的东西!你还给我!”他使了全力喊出这一嗓子,落到闻智居耳中,便是一段奶声奶气的撒娇气。
“我当然知道!这可是你爹交给我的,只是罪过罪过,我好惯了游山玩水,前几日才看到你爹的信件,来晚了些,你这小娃娃怎地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可是你大舅舅。”
小娃娃迷迷瞪瞪的,记不起来,闻智居砸吧两下嘴,好声好气道:“闻智居,你亲舅舅呀。”
说着,伸手抚了下长长的下巴底一小片的胡须。
“算了算了,有你爹的信物在手,你跟不跟我走?”
幼稚的脸蛋上阴沉着,低头执拗的避开他的目光,只小声道:“还给我。”
“那可不行,至少不是现在,你得跟着我学功夫,还得管我叫师父,等到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把这东西交到你手上。”
“我……我不走。”
闻智居道:“啧,你不走留在这干吗?师父带着你浪走江湖,多自在呀。”
“我、我……我娘亲,她会想我的。”
闻智居沉默了,凌乱的长发罩住了瘦削的脸,失落的情绪深深藏在黑不见底的眼珠内。
凉风吹着衣角,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落在枯竭的田地中,愈发凄凉了几分。
半响,他忽的开口道:“不怕,我带你去你娘亲的家。”
他伸出一只手,粗暴的揉捏小娃娃的脑袋,将他一窝乱糟糟的头发揉的更加不堪入目,笑嘻嘻开口,嗓音里欢呼雀跃般。
“那小丫头肯定也想回去了,再怎么说,外面哪有家里好啊。”
小娃娃扭扭捏捏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闻智居拉了他的手,歪歪斜斜的在稻田里走动,水花四溅,却一滴也溅不到他身上。
“还要收拾什么行李吗。”
“……”
“行吧,这裕州城可再也不似往日繁华了,我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儿。”
“……”
“等我们安定好了,再回来给你爹娘好好安葬。”
“……”
“昱和昱和,你爹可真是忠心耿耿,满脑子大业,连自己儿子的名字都要取成这样,哎,你知道啥意思不?”
“……”
“怀之惜昱,曲之为合……哪有那么容易做到,真是,唉。”
一道又一道的叫喊声在陈昱和的脑海中回响,胡乱的缠作一团,直到闻智居的瘦长的面孔渐渐染上深深的皱纹,那些遥远的对话又变成了一丝朦朦胧胧的印记。
那个走了许久的老头坐在床头,喃喃低语:“大战竟也是过了那么久,老朽的头发都发灰了。唉,昱和……昱和……你这小子,整天过得浑浑噩噩的,肩上背了多少东西甩都甩不掉啊。”
闻智居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日渐苍老下去的、佝偻的腰背,陈昱和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手脚无力,浑身上下都被死死扣在了床板上。
“师父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回来了,该说的早就说过,东西也给了你,往后诸多日子,好生过吧。”
忽的刮来了一阵雾蒙蒙的风,将那个瘦弱的影子吹散了,陈昱和使劲睁了两下眼,便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颤颤巍巍的伸过手去,虚空抓了一把虚晃的白雾,张大嘴无声的叫了一声,头脑发怵,一阵晕眩后,醒了过来。
先映入眼前的是三两枝秀丽的白色槐花,画在花纸上,笼着床梁,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吊顶。
明亮的日光从床畔的窗中照耀进来,将整间房铺上了一层暖洋洋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熏香。
淡雅的香气消去了他脑中的刺痛,身子卧在松软的塌中,恍惚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江一煲。
他推门出去,脚底还有些虚晃,伙房里倒是热热闹闹的,一堆人挤了进去。
阿度在楼下冲他喊道:“陈公子!你要下来试新菜吗,不是在锅里煮的!也可好吃了呢!”
郑澜端着盘子从伙房冲了出来,江所伊攥着一副筷子,跟着跑了出来。
“我再吃一口!我再吃一口!”
楼下打闹成一片,陈昱和心口一软,故作严肃的道:“王爷那边不去交代了?”
江所伊一愣,愁容浮上面,她和阿度可怜巴巴的对视一眼,唉声叹气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