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刚来深圳的时候别人送我的名言：我不能给你介绍工作，因为我的工作也是我自己找的。那个时候觉得深圳好酷，好独立，好前卫，再一次想起来，有了深深的寂寞，我的深圳，老白的深圳，我们的深圳，深深的寂寞。
老白在离开公司半年后离婚了，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联系，去一些小的酒吧，她喝酒我喝水。我们基本上谈不到一起，但是对彼此的价值观相当的惊艳。谈理想，她说要走天下，到处看看，我说我要有大房子大车子大票子。谈感情她说其实经济基础很重要，我眼珠子掉出来，难道长相不重要？谈生活，她说减肥真难，正在尝试完全黄瓜减肥疗法，已经十天只吃黄瓜了，我惊叹，那不眼冒金星？然后老白盯着我穿的黑底白点的衬衫说，喂，麻烦你下次不要穿这件衣服，我有点头晕。
老白在深圳继续闯荡，又尝试了不少的工作，也许是否极泰来吧，那年冬天过去，春天就在一场雨后悄然而至。她进了一家文化公司，薪水不错，职位不错，而且只和文字打交道，这适合老白，文字简单，不用看谁的脸色。并且她大力弘扬的网恋运动也有了好的结果，在经过几次深圳男人世俗的情感洗礼后，一位来自内蒙草原的帅哥与老白在深圳热情握手。老白给我形容这段感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无比美好，他说了，过两年我们就去内蒙结婚，我要去骑马，我要去草原。我说，老白，内蒙的马知道你要去还不咬舌自尽了？
老白仰天长啸，你这是嫉妒我。
每个人心里都是会有些微妙的东西，此长彼消，花开花谢。
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部门的新招的几个愣青都非常不合适，经常会发生一些简单到奇怪的问题，比如说把重要的数据写反，比如说把发给我的邮件发到火星去，也许那些刚毕业的愤怒青年们注意力还停留在每天要穿哪套衣服上班的程度。于是，在我的游说和领导的考虑下，老白二进宫再次回到了我们单位，直接来做了我的部门助理。老白听见我需要她的时候，大义凛然，去！也许是我们情深意重，也许是人傻钱多，也许两者都有，总之老白第二次杀回了我的生活，我觉得很快乐。
我和老白属于来自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我们配合起来工作非常的默契。她属于那种盯着一件事情磕到底型，我属于狡猾游离全局型，这个诡异的组合在工作的时候居然异常和谐，我把握全局，她整理细节，我出差，她给我打小报告，领导对于我们的组合表示相当的认可。虽然老白很火爆，但是她很敬业，虽然老白有时候虚荣，但是她没有私心，虽然老白价值观奇怪，但是我也欣赏，虽然……没有虽然只有当下吧，当下的老白做得热火朝天热热闹闹，我甚至可以两个月出差在外，让她代替我参加所有重要公司会议，也许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每个人心里都是会有些微妙的东西，此长彼消，花开花谢。
有一天老白与我感慨，忽然觉得工作不是女人的全部，女人终归是要寻觅一个归宿的，我想去内蒙嫁人了。我跟老白长谈了一次，支持她这个做法，并且告诉她，我也不想总是做一个烂屁股的，也想换一个环境了。
于是找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郑重地给领导提出了我们都要离开的想法。领导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找老白谈了一次。
老白与领导谈完，告诉我，我不走了，你走吧。
我觉得眼睛很胀，画面满满的，像要溢出来，你？我？我们？
老白很真诚地跟我说，我们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你需要休息，而我才刚刚开始，如你说的，深圳这么美好，我不想离开了。
这场兵变的结果是，最后我离开这家不用打卡人傻钱多烂屁股的公司，而老白取代了我成为了那个部门的主管，这些似乎有些奇怪，是的，每个人心里都一些微妙的东西，我们都不是彼此的上帝，我们谁也救赎不了彼此的灵魂，就像这个城市，繁华美丽的背后总有一些深深的寂寞。
要哭，请去洗手间
不要太相信办公室里的友谊，那么是否应该相信办公室恋情？
要哭，你可以去洗手间。
淮海路最繁华的地段，最炫目的写字楼的顶层，高大英俊的保安会微笑着为你推开门并且用英文问候：Morning。人性化通透的大办公区，放着一年四季常绿的植物，写字间隔断里是咖啡飘香与键盘的起伏的声音。所有的细节都显示着，这家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P公司生机勃勃，美好稳定。
新来的女孩把头埋在桌子上，她似乎不想掩饰自己哭泣的声音，如同几年前的我，把自己的脆弱愚蠢地剥开暴露在这个美好谐和的大环境。要哭，你可以去洗手间。这是我对小米说的第一句话，我永远记得她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神，震惊并且委屈。不是第一次看到新来的女孩子坐在自己的隔断里偷偷流泪——干审计这行的都知道，进入“四大会计事务所”就等于进了“魔鬼训练营”，只不过每个人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和宝瑟会选择去洗手间，而小米就地解决眼泪。眼泪成为压力唯一的出路。
2002年的那个夏天，当我坐在这家公司最普通的隔断里，憋红脸，眼泪在眼眶里随时爆发的时候，宝瑟从后面走来问我：要不要去洗手间？
2002年对我来说是个灾难。和恋爱三年的男友分手，他给我的理由是：他已经半年没见过我的正面。而我贡献了青春中最美好时光和正面的前公司，同样也是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的A公司，在那起著名的行业事件中黯然宣布解散。出事那一天，刚刚升为高级审计员的我，还像往常一样和同伴一起紧张地工作。我们一边看CNN报道，一边眼看着自己心目中的金融巨人轰然倒塌，所有梦想也随之灰飞烟灭。
我们被集体并入P公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神经恍惚，在半夜起来的时候以为还在男友的怀抱里，并且在起床出门后打车到了前公司已经紧锁的大门前。淮海路最繁华的地段，著名的写字楼里面，我穿着套装挽起了头发，把过去和失败永远地抛弃在玻璃窗外面。
那两个月里，我每天早上跟客户一起八点钟上班，晚上常常加班到凌晨四点。没有双休日没有假期，没有约会也没有饭局，我的情绪在空调和植物的掩饰中也变得难以控制起来。有天我发现一个新手审计员的工作漏洞百出，顿时无名火起，我对她尖叫：如果你在A公司，我以前的那个公司，你肯定被开了！有一个经理走来用平静却严肃的语调对我说：对不起，这里是P公司，你不可以这么大声说话，这不是我们的风格。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位置上搏通宵，尽管之前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休息了。当我沉默地把最后一个数字敲进Excel表格时，突然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伏在案头失声痛哭。
宝瑟在洗手间递给我纸巾：伊莲，A公司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你在P公司。
西装领带，金属眼镜，微笑美好。
像大多数P公司的老员工一样，宝瑟温柔、大方、冷静、专业。这和我的风风火火、直率急躁的性格完全不同。也许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被某一种企业风格影响着同化着，这种变化很奇妙，如同爱情。
没有爱情的日子，我有宝瑟和工作。虽然我们并不在一个组，但从2002年夏天到2003年春天，我们几乎日日相伴、形影不离。在工作上，业务比我精的高级审计员宝瑟常常能教我不少解决问题的方法和应付客户的技巧。而在生活上，上街血拼的结果是，我衣橱里的牛仔裤慢慢的少了，而套装越来越多，这让我看起来更专业和精致一些，或者在不远的将来，我也会有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男友，西装领带，金属眼镜，微笑美好。有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做SAP一起憧憬未来的路：从新手到现在，再从高级审计员到经理，然后是高级经理、合伙人……宝瑟的脸裹在深海泥里面笑着：伊莲，你是不是恋爱了，看你最近气色很好呢。
见她的大头鬼，这都被她看出来了，我只是和另外一个组的经理Raymond吃过两次晚餐，并且是AA制，再说Raymond也不见得就是和我约会，人家身边不明身份的小姑娘看起来多着呢。我笑了笑，把这件事情吞了回去。
宝瑟告诉我她要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依莲，我是要走的。老大私下跟我说他已经找好下家，可以把我带过去。而且……要不你跟我一起走？我没有回答她，我只是说我想想，然后请了一周的病假，那一周我和Raymond吃了三次晚餐，我告诉了他宝瑟也劝我走的计划，他微笑美好地扶着金属眼镜只是说了一声：或许你该留下，还有我呢。春天很快就过去了，经过了每年初夏的人事变动高峰期，一切又已尘埃落定。P公司出人意料地搞了一次大规模裁员。宝瑟还来不及跟她的上司一起跳槽，就已经被列入了裁员名单。依然是以P公司一贯的温文尔雅的态度发一封含蓄的Mail：您是不是可以考虑到别的公司去发展了？
那一次，这批为公司辛苦卖命的员工们，只得到了一个月薪水的赔偿金。包括宝瑟，她走的时候甚至连个人用品都懒得来拿，那些针头线脑的玩意堆积在她的桌面，向我嘲讽着这个公司的人性化。而我和Raymond都分别在自己的小组里做到了高级项目经理的位置，直到今天，我仍不敢确定当年宝瑟和她的上司被公司强行劝退一事里，与我和Raymond的三次晚餐到底有怎样的关系。
爱情友情？咖啡牛奶？
铁打的帐篷流水的兵，宝瑟桌上的东西很快被人收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猪手机座和一个叫小米的女孩。小米很快就跟我熟悉起来，虽然她属于Raymond的部门助理，与我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总是会在每个早晨跑来我的隔断里问一声：咖啡还是牛奶？也许在每个人最脆弱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抓住那根最先碰到的救命稻草，小米与我过多的热络让公司里闲话多了起来。Raymond在又一次吃晚餐的时候暗示我，不要太相信办公室里的友谊。我忍不住放下牛排反问了他一句：那么是否应该相信办公室恋情？
那以后，我们居然再也没有单独吃过晚餐。
Raymond最近一次单独找我谈话居然是在办公室的茶水间里，我穿着新套装挽着头发从正在搅拌咖啡的他面前走过去，他叫住了我：伊莲。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忍不住柔软起来。而他下面一句却是：你这么喜欢小米，干脆调她去你们部门。我怔了半晌，说实话，显然Raymond说的话都有道理，小米看起来是他的助理但是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是来问我的意见，这让公司其它的人非常怀疑他的管理能力。我看着他小圆点的领带，还真是无懈可击，从服装到逻辑。经过小米的同意，她调进了我的部门，看着小米欢天喜地收拾东西搬来我的边上，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我是否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女孩失去一场面目模糊的爱情？
2003年的秋天，天气开始一点一点地冷起来，淮海路上的姑娘们还能露着大腿优雅地飘来荡去。那年秋天全公司上下都在为赢得了一个新的大客户而欢呼雀跃，同样这也意味着又一轮的明争暗斗。这一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和Raymond的头上。就在我与整个项目组写报告做计划争取项目的前几天，一纸调令直接把我调去了广州分公司，调令写的依旧是P公司优雅美好的风格：亲爱的伊莲，考虑在华南市场的需要以及你在公司的突出贡献，现任命你……这个重大的项目顺利地留给了Raymond。我在潮湿闷热的广州分公司，喝着凉茶阅读公司最新的人事邮件，亲爱的Raymond先生因为在那个重大项目中的突出贡献升级为副总监。而小米，升级为部门经理，我无法确定，她是否也如同当年的我，在这次事件里面与Raymond吃了多少次晚餐。
我开始想念一些我失去并永远不再回来的东西，爱情，朋友，咖啡牛奶，我想我需要去洗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