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企业待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想到离开，彼此的成长会有一定的重叠之处，让人不那么容易舍弃。
据说，每个人年少时都曾经望着天空掠过的飞机想象着如何给自己插上翅膀，我是否有过这样的行为，真是不记得了，不过从1997年到现在，我的人生始终与飞机有关。
1997年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炽烈。
我出现在广州市站前路X号，成为某航空公司的一名售票员。
“我们想建立一种祥和的生活和工作环境。”
面试时经理说。
那时候站前路X号几乎跟“祥和的环境”没有任何关系。繁华地段上一间临街的铺面，分割出若干个小房间，没有窗户，还要与某兄弟航空公司的广州营业部共一个大门，我甚至闻见空气中隐约游离着老鼠的味道。
经理跟我谈话的时候，忙碌的姑娘们在各个格子之间进进出出，相遇时娴熟地侧身相让。
1997年春天，她傻我更傻
国际航空运输协会规定，每个通航城市都有三字代码，比如PEK代表北京，CAN代表广州等等。前几年的售票系统里没有汉字，所以新手到岗，第一件事就是先熟记三字代码，否则真会一字之差差之千里。LAX是洛杉矶，不留神打成LXA就可能把客人发送去了拉萨。
最初我每天背三字经会感觉新鲜和有趣，站在巨大的世界地图面前，沾沾自喜地一个个消灭那些陌生离奇的地方。很快，我发现这并不好玩了。
因为一个字母的错误，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1997年春天，我刚上岗不久，一个上海中年妇女来买联程票：从广州去上海，从上海去北京，再从北京回广州。其间是因为什么，她改变了无数次主意，我搞不清楚她是要参加全国妇女大串联呢还是要做什么超级无敌大生意，居然有这么复杂的路线，只记得站在她后面排队的客人很不耐烦地催促着，不知道是嫌她麻烦还是嫌我笨。
反正等她出了售票处，我已经满头大汗。
过了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还是那个上海中年妇女，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普通话夹杂着上海方言，骂得我晕头转向。好容易等她喘气的功夫，我小声询问挨骂的理由，这下她更火了，说“中国民航有你这样的败类真是一种耻辱”，然后不再跟我啰唆，要找我们经理通话。然后我被告知：取消某某订座记录，多带点钱在身上，一周后有人上门索赔。
我把上海的三字代码SHA打成了SHE。
那些天我每天都在等待她的来临，感觉像在等待被黑社会处置一样心里恐惧难当。
那一天终于来了，我继续挨骂，上海女人说她跟北京的朋友说好让人接她，然后兴致勃勃地去了虹桥机场，结果去了一问，根本没有我给她写的航班……挨骂了十多分钟之后，我面前堆满了票据：出租车费，打长途的电话费，她因为着急血压上升，去看病的门诊费、医药费。
“我在家打长途，那个没有票据，你至少要给我一点钱吧？”她说。我看着那堆白色的小票，恨不得把它们连同女人的大胖脸一起吃下去。
因为她漫天要价四处打车身心健康头昏眼花等等，我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口袋，另外成为了该年度公司的十大反面教材之一。那个阶段与我同事的人，估计永远也不会弄错沈阳和上海之间的差别，错了便是她（SHE）傻（SHA）。
斗天斗地斗天气
我基本上算一个失败的售票员，和刁蛮旅客斗狠，卖错票，收错钱，最惨的时候连续两三个月颗粒无收……一般人犯过的错误，我差不多全犯了。
我像一个经典的白痴一样，持续地做着这件买卖飞翔的事情，而自己总是碰得灰头土脸，不过有一次，我真的飞起来了，那种感觉……很棒！
那年快过年了，九江机场接连下了几天大雪，飞机无法降落。我们的一个航班，从腊月二十七开始，连续“因为对方机场不够飞行标准延误，补班时间待定”。我一个人守着三部电话一部对讲机指手画脚，像一只可笑的八爪鱼。一连三天二十四小时处于待命状态，不停接电话，我感觉到嘴巴已经失去了知觉，而且大脑开始不受控制了，终于和一个旅客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那个男人一打通电话就开始骂，指天对地，如同大雪是我安排老天下的一般，疯狂诅咒我和天气。我气不过，刻薄他：你以为你多说几句粗话狠话九江就不下雪了飞机就能起飞了？
他突然没有声音了，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期待被我说的实话折断一般，他长长地叹息着：给资本家打工不容易，好不容易回家过个年，除夕是我女儿的生日，不回去，对不起她。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就哭了起来，幽幽地，细细地。
我站在人潮汹涌的工作间，一字一句地说：相信我，肯定能飞。我不知道自己用什么叫别人来相信我，那只是我内心喷涌而出的祈祷和希望罢了。
挂了他的电话，总部通知这个航班不能再延误下去了，已经决定取消。
我脱口而出：“不能取消。”
打电话给我的人估计根本没想到我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的职责就是接受命令并执行。
我说九江飞不了，可以改飞南昌，然后用大巴将旅客送往九江。
他又顿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号码。说：“你给X总打个电话吧，他同意，我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不要抱什么希望，X总是个严肃的人。”
X总是我们公司的“开国元勋”，公司的第一批飞行员队伍就是他组建的。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打个电话再说吧。
打通电话，我都来不及客套，简单叙述了下情况，就说：“X总，一百多号人能不能回家过年，全凭您一句话了。”
整个过程中，他只说了四个字：“我试一下。”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接到总部的正式通知，航班改飞南昌，有关事宜正在联络办理中，要我们做好准备。
用对讲机呼叫现场传达完这个命令，我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哭了起来。
只去脚步可以抵达的地方
2001年的暮春，我离开广州，借调到总部，开始编撰公司的发展历程，挖掘发展历程中发生的动人故事。一直到现在，我成为公司管理层的一个所谓精英，还会记得刚离开售票处的时候某领导得知我的身份之后深表奇怪：“售票员？那你来干什么？有你的故事？”
当时我回答得还算得体：我来写别人的故事。
故事写完，我没有再回去那个留下我青春和汗水的售票处了，也许我写的那些故事是感人和真实的，别人眼里和天空有关的故事其实也布满了尘埃与失意。
一个空姐的位置会有几千个人应聘，那段时间，公司里到处都是美丽而激动的女孩，带着梦想而来，惆怅而去。
航空公司，美丽空姐，英俊大状，华丽的，优雅的，写意的这是大多数人对航空公司的感觉。三万英尺的高空，又有多少人知道，是因为地面上无数人默默地付出和努力，鸟才能飞行得如此完美和流畅。
我从一个卖票的成为公司管理阶层，这个灰姑娘的历程似乎有些有趣。我只知道无论我在做什么我总是要自己得体和努力，努力总是不会错的。看《喜剧之王》周星星说：其实我是一个演员。笑着笑着就会红了眼睛。
其实我是一个卖票的。
职业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无论“售票员”在大家心目中意味着什么，我还是觉得那段日子很有意思。有时候觉得有些厌倦了，就会想“当年那么艰难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应付不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到现在都是处于一种自然成长的状态，我不急不退不争，我只去我的脚步可以抵达的地方，走的路长了，天空自然便开阔起来。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要离开这家航空公司的想法，城市换了若干，依然在同一个系统里辗转。在一个企业待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想到离开，彼此的成长会有一定的重叠之处，让人不那么容易舍弃。
十里职场，深深寂寞
媳妇熬成婆了还要再回头看媳妇的脸色？难。
也许这是我们彼此世界的一种折射。
第一次见到老白，我觉得眼睛很胀，画面满满的，像要溢出来一样。老白后来很骄傲地宣布她生下来时有八斤半，我怀疑地说，不止吧？老白，高大胖，声音洪亮，走路有风，二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看都熟得透透的快到三张，浑身上下透着咄咄逼人的劲儿。
老白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具体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朋友的路子把老白哐当一下推进我的生活，总之老白来了。老白那段时间生活不是很顺利，才到深圳，跟男人还在闹离婚，找了几个工作都不是很满意，朋友说，字写得不错，也特灵气，给你们领导推荐推荐吧。老白带了堆厚厚的简历面试了一把，顺利地进了我们单位其他的部门，与我隔着几个大玻璃间。上了几天班，我也没见到活人，只是知道她进来。我这个人属于脸皮特薄那种，也不好意思过去打招呼，人家估计也忙。后来，在电梯间遇上了，我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把，转过头去看见大屏幕的老白，对我笑着，Hi，你就是那谁谁谁吧，明天请你吃饭！我忍住咳嗽，觉得肺快被拍出来了，做满脸甜美状，好咯。
饭桌上老白用了两个小时讲述她的简历，超浓缩版的。现年二十有五，婚史四年，做了六年护士，开过两年农场，写了一年多文字，期间卖过盒饭，干过出租等等，我基本消化不了她的简历如同消化不了那顿漫长的午饭，我对老白肃然起敬，与她相比，我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张白纸，从毕业到现在，除了三年前大胆地从内地跳槽到深圳这个单位，我屁股就那么烂在这个地方了。喝茶的时候我唏嘘了几声，除了谈恋爱的次数老白无法与我比肩，无论体形还是胆识，老白都是我的2的N次方。
我喜欢深圳，深圳的天很蓝，天气好的时候，从深南大道的这一头是可以看到那一头的。老白说，深圳骗子很多，前面那个公司三个月薪水不发就跑了。
我喜欢深圳，深圳的人很纯粹，人与人之间是很简单的关系，不用找你二舅爷的三姑妈的外甥你完全可以靠自己。老白说，深圳没有真正的爱情，男人都被宠坏了。
我喜欢深圳，深圳可以吃到五块钱一斤的海鲜还有许多的外贸店大把大把的漂亮衣服。老白说，深圳到处都是小偷，我租的地方到公司这条路，不完全统计有二十多个晃来晃去。
老白和我不是一路人，我的深圳简单透明单纯美好，她的深圳世故拥挤孤独落寞。也许这是我们彼此世界的一种折射。作为一个烂屁股的老员工，我已经混到上班不用打卡，出差就像吃饭的状态，老白还在三个月的试用期里苦苦煎熬。
在这个巨大的单位里，我与老白隔着几个玻璃屋子的距离，我们之间却好像隔了几万光年，我每天想穿哪套衣服上班去哪里吃饭，老白还在为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加班加点，可是她生下来的时候八斤半，我却只有五斤二两，我搞不清楚，人生是否从落地时候就开始了一场奇妙的旅行，此长彼消，花开花谢？
我们基本上谈不到一起，但是对彼此的价值观相当的惊艳。
老白的主管，一个被我们尖叫着称为仙女的女人，长年看不出来她的五官到底长什么样子的女人，有一天找到我神秘地说，老白是不是你介绍进来的。我吓了一跳，怎的？仙女坐下来点根烟，忧郁地说，这个人脾气有点冲啊。我小心打探了一下老白怎么了，我想总不至于蠢到真的去问仙女脸上到底有几层粉的问题吧？虽然这个问题大家都很想了解。
根据仙女的描述，老白确实有点冲了。具体怎么冲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按照她的脾气和职场阅历，就是那种可以把人从背后拍出肺来的直接，仙女多少有点受不了。十里职场，生旦净末都是讨好的角色，老白偏偏喜欢做丑角，是直接是爽快是雷厉风行了，可是谁能接受的了？媳妇熬成婆了还要再回头看媳妇的脸色?难。
老白没能过试用期，临别的时候又请我吃饭，还送我一个很漂亮的手镯，说上次我过生日，虽然没有请她，可是生日礼物她是准备好的。我内心那些被粉饰的繁华被这个石头做的手镯一下子敲碎，一些柔软的东西蔓延开来，我说，老白，以后常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