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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拎着一个小桶,闯进一个陌生的树林,一个直上蓝天、遮云蔽日的树林。这树林神秘悠远、漫无边际,这树林既让他不安又让他兴奋。

树林里枝枝丫丫,树木高大粗壮,枝头上的绿叶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树林里有片片蒿草地,绿油油的草丛里点缀着黄白色的小花。

自由自在的蝴蝶在花瓣上招惹着飞来飞去的蜜蜂;一片黑压压的鸟儿尖叫着,飞到树顶上,飞到半空中,如风疾驰着,又如黑蛟翻滚着。

他一会跟着三只飞舞的蝴蝶,一会追着两只嗡嗡的蜜蜂,一会又像小猪一样在柔软的蒿草丛里打滚。

蝴蝶飞了,他就追蜜蜂;蜜蜂走了,他就追树林里色彩斑斓的野鸡。

当野鸡消失在树林的尽头,他就追到了树林的尽头——这尽头竟是阳光万丈的绿色芦苇荡。

幽暗深远的森林和明亮清新的芦苇荡——那黑暗与光明的反差,一瞬间惊奇了他的整个世界。

白色的芦苇花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翠绿的芦苇叶弥漫着整个远方。他毫不犹豫地钻进这绿色的海洋里,寻找着大自然的另一片神奇。这芦苇叶锋利如剑,这挺立的芦苇茎如长矛一般好玩。

他从芦苇荡里的一块小沙地钻到另外一块沙大地,就像一只小老鼠闯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可他完全忘记了归路。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他迷失了,迷失在这片芦苇荡里。

他眼睛里满是一样的叶子,一样的杆子……他在这绿色的世界里找着他的出路,芦苇的叶子划伤了他的脸蛋,茂密的芦苇茎挡住了他幼小的身躯。

后来他满身是汗,满身划痕的走出了芦苇荡,他前面就是一片神奇的沙滩。

岁月慢慢的走去,有的事可能就不经意间忘了,有的事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刻——深刻得就如才发生的一样。

阳光下的沙滩耀眼夺目,那柔柔软软的白沙子就像一直在他眼前。

不远处正是那条河。

那条河,那条以后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白河——就如明镜一样镶嵌在那长长的白沙滩上。

那是他第一次印象中的白河,河水碧绿清澈,温润如玉,缓缓流向天际。

河对面是拔地而起的河岸,那被流水冲刷千年的红土地,呈现斑驳陆离的红,如丹霞染色一般的美。

倏然他耳朵里传来“啾啾”鸟叫,千百只飞鸟跃进他的眼睑,千百只白鹭鸟就在远处的白沙滩上飞舞、跳跃。

大自然的神奇让他咧着嘴笑起来,他全然忘记困在芦苇荡里的恐慌无助。

他睁大眼睛,出神地盯着那精灵一样的白鸟——那鸟儿有如雪的羽毛、细长的脖子、筷子似的长腿。

一些鸟儿在沙滩上闲散踱步,一些鸟儿在碧绿的浅滩里找着游鱼,还有一些鸟儿在蓝天下展翅飞翔。

他猫着腰爬过去,一点点爬过去……当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些鸟儿时,他恶作剧地猛冲过去,欢呼着猛冲出去……千百只白鸟从他身边“啾啾”飞起,盘旋着,飞舞着。

他双手挥舞着,向那些鸟儿奔跑着,身上似也插上了翅膀一样……他欢呼着,他无拘无束地跑着,笑着。

从那一刻他爱上了这白沙滩,爱上了这玉带一样的白河——家乡的白河成了他心中最温暖的故乡,那蓝天上的白鸟成了他灵魂里最闪耀的精灵。

他欢快的时候,他就在白沙滩上欢呼雀跃,追逐河滩上的白鹭鸟,嘻闹着水里的游鱼;他难过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看着河对面那红色的河堤,天空下红色的夕阳,夕阳下缓缓流淌的白河水——可这红色,为什么和梦里的红色又不一样?那梦中的红色,让他眩晕呕吐!

那天下午他目送最后一只白鹭鸟消失在白云里,他才想起要回家了。

他迷了路。

他在河边困惑地走着,茫然地寻找回去的路,他急得哭出来了——无数次的梦里都想他第一次迷路一样,他都是这样焦急无助。

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

一个穿白衬衣的美丽女孩,正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她正捋着身前油亮亮的黑辫子——这画面竟然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成为他精神的一部分。

他奔过去,像迷路的小老鼠找到了老鼠妈妈一样奔过去。

那是比他大四岁的霞姐,在河边放牛。她白皙俊俏的脸蛋上眨巴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霞姐姐,霞姐姐——”他叫起来。

“小沐阳你一个人在这里玩呀?”霞姐地拉着他的手。

“我看到——看到好多白鸟呀!大大的,和我们家里的鸭子一样大。那鸟在水里还逮鱼吃,飞得可高可高了!”他拉着霞姐激动地说着。

“你知道那鸟叫什么名字?就是白河老雕,能把你带上天去。”霞姐神气地说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找我娘了?我娘就住在天上呢。”他天真无邪地说道。

“那你……还是别去了,你要上天就不能和我一起玩了。”

“为什么你娘在地上,我娘在天上?一点都不好玩。”他说道。

“小沐阳,看呀!我这里还有好玩的野鸡蛋呢。”

霞姐兴奋地说着,拎出一个打草的筐子,草框里有个干草做的窝,窝里有十几个圆溜溜的蛋,那蛋有白色的、褐色的,浅绿色的……

他伸出小手,摸着野鸡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光溜溜的野鸡蛋。

“小沐阳给你几个野鸡蛋,你拎着回家,让你爷给你煮了吃呀,这野鸡蛋可好吃了呀。”

霞姐从草筐子里找出长的芒草,那纤细的手指舞动着,一会就编出一个漂亮的小草篮子。她拿出四个野鸡蛋小心地放在草篮子里。

“小木阳给你了,拿好呀,可别摔破了。”霞姐叮嘱说。

“好……等我回家了,我给你拿花生吃呀!我爷才炒的花生,可香了!霞姐,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咋回去呢?”他摸着脑袋笑着看着远方。

“小沐阳,你别害怕,沿着河边走,一直往下走,就会看到咱们村里的杨树林,过了杨树林就到看到咱们村的大路了。”霞姐用手向前指去。

他拎着装野鸡蛋的小草篮子,一路上都又蹦又跳,一路上都欢呼雀跃。

他走过杨树林,找到村里的大路向家走去。他想着把野鸡蛋给父亲,父亲一定会高兴地夸他的,也想着父亲把野鸡蛋煮了,爷也能美美地吃一个鸡蛋了,他最爱吃鸡蛋了。

“狗崽子,你的桶呢?我交待你的事,你都忘了是不是!”父亲在家门口大声地斥责他。

他才想起父亲交代的事,到树林里找蝉蜕,他全然忘了桶也丢了。

他还没有开口,父亲拿出一个树条子就抽到他的头上,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头皮火辣辣地疼,他吓傻了,他惊呆了,他木头一样地站起来。

那树条子猛烈的抽在他的头上,抽在他的背上,抽在他的胳膊上……他瑟瑟地抖动着……他眼泪流淌出来,他脑子一片空白,他已经不知道疼痛的滋味。

“你咋下手这么狠呢!……把娃往死里打呀!”爷爷颤抖地扑过来,把他护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小声地在爷爷怀抱里抽泣着,颤抖地抽泣着……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了什么叫悲伤,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苦。

“这混小子和他娘一样,整天就知道瞎跑,啥活都不知道干!我打死这小杂种!”他父亲又举着树条子要打过来。

“你这个不孝子!以前你打她妈,现在你又来拿孩子出气,我没有你这个儿!”

“爹,你让俺打死他好了!爹你为啥要把他接回来,你把他接回来干啥?”父亲又要拿起树条子来。

“你要再这样骂娃子、打娃子,俺就跟你拼了这条老命了……俺也没有你这个不孝子!俺现在就这一个孙子了,谁要是再说他是个杂种,俺就跟他拼了这个老命了,俺命也不要了!”爷老泪纵横地大声吼起来,父亲再也不敢吭声了。

他记得第二天他头上起了几个大疙瘩,身上都是血印子,浑身火热疼痛。

“小沐阳你怎么哭了?”霞姐姐进来找他玩。

“我没有……没有哭,谁也不许说我哭!”他边用袖子擦着眼泪边倔强地说。

“我们出去玩吧。”

“我……走不好……走不好路了!霞姐姐,我给你拿……拿花生吃,这花生可……可好吃了”他咬着牙忍着眼泪,颤抖地从床的一边爬向另外一边,找自己一个装花生的小袋子。

爷和父亲都去地里了,他在床上一直无声地流着眼泪,一直流着眼泪。

他拿着一把小刀在手上比划着,他想把刀插进自己的手上,那流出的点点鲜血让他又放弃了——可这疼痛刻在了他的心里,刻在可他的眼睛上。

他想着云朵里那白色的鸟,他想骑在它们的背上,飞过波光粼粼的河水,逃离这个地方……。

*

秋高气爽,阳光正好,他和军子哥沿着白河边走着。白河边上的杨树林里有一条小草路,有一只色彩斑斓长尾巴的小鸟从林子里跳了出来。

“那老中医看咳嗽厉害得很,我以前咳嗽,他给我抓了十几服药一吃就好了。”军子哥说道。

他还没开口就又咳嗽起来,炎热的夏天他还是不断地流鼻涕——这咳嗽让他头晕眼花,这流不完的鼻涕让他一年四季鼻塞,呼吸也不舒畅。

“你这肯定是鼻炎,要坚持跑步,只有身体结实了,你这病就好了。”军子哥关切地说道。

“我现在每天跑步,真发现鼻子好了不少,一天不跑鼻子就堵塞了。”

“你跑着跑着,会发现跑步很有意思,你就停不下来了。”军子哥笑着说道。

“就是这样,现在每个星期天我都跑步到河边的白沙滩上。”

“你出来和你爹说了没有?咱们估计晚上才能回家。”

“没事,我爹今天到县城里帮工,晚上才到家。”

“那咱们要抓紧了,那老中医家还挺远的,在河对面,我们还要从白湾村那个桥上过去。”

“他那里……医药费贵吗?我身上只有二块钱。”他腼腆地低下了头,攥着拳头有些紧张起来。

“我这里还有十块,不够我帮你垫上。”军子哥笑着说道。

“上次那钱我还没有还给你,我爹要知道了,我怕他……又骂我了。”他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他前一个月球鞋在学校被人偷走了,他不敢告诉父亲,他每天吃两个馒头,剩下了五块钱,又问军子哥借了十块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到现在还没有还。

“你别告诉你爹,那钱你就别还了,你暑假里常帮我搬砖头,就当工钱了。我现在有钱了,经常在沙场里装沙,能挣些钱。”

“沙场里还要人吗?我也想和你去装沙。”

“你还是小不点,沙场老板肯定不要。你好好学习,争取能考个好高中,你看我没考上,整日里在家做砖头,累得很。”军子哥笑着说道。

才十六岁的军子哥就要像大人一样干农活,做砖头烧窑,晒得又黑又红。

“我爹说了,初中一毕业就不让我上了,让我回家种地。”他心酸地说道。

“你别听你爹的,好好学习,考上了高中学费也不高,你也可以靠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将来争取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离开我们这个穷山村。”

“对,我也这样认为的,我完全可以靠我自己的!”

“这样才是男子汉!”军子哥拍着他的肩部说道。

“我就要做个男子汉。”他充满了力量。

“那你一定要努力呀!我就想去做医生,哪怕兽医也行!就是没人教,咱文化程度也不够。”军子哥笑着说道。

“你上星期帮我用火燎背,我觉得我咳嗽一下好多了。”

“那叫拔火罐。还有我帮你治病的事你可别和别人讲,我怕我爹知道了,说我瞎看,本来他就反对我瞎捣鼓的。”

“不会,我不告诉别人。”他说道。

那年冬天他咳嗽得厉害,有时候感觉没法呼吸,鼻塞得很厉害,父亲说过带他去看医生可总没有去。正自学医生的军子哥经常找些土方法把他治疗,有时候用一种“芒硝”给他洗鼻子,有时候找一些草药给他喝。

两个人沿着长长的的白河边欢快地走。他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这里没有老师严厉的目光,也没有某些学生的鄙夷目光。

“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在风云之中你追我逐……”他哼起一首歌。

“这歌应该是这样唱的,这样唱才有感情。”军子哥拉长了调子,大声地唱起来。

军子哥的歌声总是很有感情,唱得也很投入。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经过大片的桃林,中间还向摘桃子的大伯要来几个桃子,经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玉米地,他们还在玉米地里掰了几个玉米当中午饭。

到了白湾村的桥边,才发现那窄窄的桥已被河水淹没了。

“咋办呢?过不去了。”他说。

“我想想主意。”军子哥说道。

“过不去,咱们就回去。”

“那不行,说好带你来看病的,怎么能半途而返呢。”军子哥看着宽宽的白河,想着办法。

“就用你的土方法就行了,你看我的咳嗽都好些了。”

“我那方法治标不治本,还是要去看看医生。你这再严重就更不好治了,你这个星期还吐痰吗?”

“还是经常吐痰。”

“你看你越来越严重了,我今天非把你带过这白河。”军子哥下定了决心,脱下裤子走进水里,走上那被水淹没的小桥,水淹到军子哥的臀部。

“这水不深,我背你过去。”军子哥说道。军子哥虽只有十六岁,已比他高快两头了。

“搞不好,我们被水……冲进河里了。”他无不担心地说道。

“我水性好着呢,管你安全!”

在军子哥颤巍巍的背上,在那湍急的河面上……记忆是件多么奇怪的事,他始终能想象那黄色河水的湍流无比,空荡荡的河面上两个少年艰难地前行,自己腿在水里的那种冰冷,高高卷起的裤脚已被水浸湿,军子哥全身都湿透,咬着牙在水里艰难地走着,身边那如野兽一样的洪水随时会把他们吞没……

…………

他站在白沙滩上,眺望远方红彤彤的太阳——那年冬天特别冷,军子哥去新疆挖金子了,霞姐也到繁华的南方打工去了。

他看着河中的少年,那眼睛里充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伤,那悲伤就像这冬天的河又冷又长。

在那个陌生的中学校园里,他看不到他熟悉的白河,没有同村的玩伴,没有他熟悉的一切。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发现自己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同学们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裳;同学们欢声笑语地在一起地吃着热菜热饭,他一个人拿着个馒头,一碗清水粥,;晚上大家都用热水洗着脚,他连一分钱一碗的白开水也喝不到嘴里。

每当他瘦弱的身体,背着半袋子粮食去学校,摇摇晃晃地从家里走出去,父亲在后面都冷眼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个偷粮贼一样。他咬着牙加快脚步,他要赶紧地走出家门,他害怕,怕父亲又开始暴躁如雷,又开始骂他吃的比猪还多,还不如养一头猪管用。他太怕父亲,他甚至不敢和他讲话。每次他向父亲要生活费的时候,他都鼓足了勇气,头压得低低的,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到。

没有一个同学课堂作业写在反面的,他的所有作业本正面写完反面再写,老师总是批评他,说课堂作业不能写在背面……;星期天,同学们都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骑着自行车向学校外面冲去,他却胆战心惊的,不安地向家里走去。他害怕看到父亲,害怕看到他冷若冰霜的那张面孔。

他回到家里,就是一声不吭地到水井上,洗他一个星期没有换洗的衣服,那洗过衣服的水黑得像墨汁一样。

他一声不吭地帮父亲在地里干活,拎着个能装下他的竹筐,在地里掰玉米,他拿着一个比他高半米的锄头,在地里除草。

有一次,因为快考试了,他要复习功课,倔强着不去地里干活,父亲拿着个棍子又打了他,还扇了他好几耳光,还威胁他说,要是不干活,就不让他到学校里继续念书了。

他那天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一直在笑,他一直在冷笑着,颤抖地笑着,隔壁邻居的孩子都被他的笑声吓哭了,……他的血燃烧着,他又开始发誓了,说等自己长高了,能去挣钱了,就再也不要让父亲养活他了。

后来他也是这么干的,他高一的时候,就跑到沙场里给人装沙,跑到建筑工地上给人去帮工……。

“阳阳,火心虚了才能烧得旺,人心实了才能走得远。娃要做个实诚的人,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学好知识,争取做个有出息的好汉子。爷岁数大了,这身体越来不中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那天。等来年,娃考上镇子上的重点初中了,爷就把羊卖一只,给娃买辆新自行车……。”爷抚摸着他的头说。

他真的考上了镇子上的重点初中,而爷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买自行车就走了。

他看着爷的花白胡子,那没有血色的面孔,那闭着的眼睛,他惶恐极了。他浑身颤抖着,他的脸猛烈地抽搐着,变形一般地抽搐着。他害怕,太害怕了,以至于爷爷下葬那天,他也不敢回来,他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这个唯一疼爱他的人离开了,再也没有人把他抱在怀里护着他,再也没有人给他讲故事了,再没有人给他做风筝了,再没有人给他买烧饼了……

他在黑暗里流眼泪,无声地哭着,那眼泪就像是穿了线的珠子,又细又长。好多次的梦里,他都听到爷爷在小屋子里咳嗽着,他在梦里都开心极了,爷爷还在呀,爷爷的病好了吗!他能下床放羊去了吗?梦醒了还是无尽的黑暗……。

他想着爷爷说的话,想着爷爷对他的期盼,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叮嘱自己,必须要好好学习,要考出好成绩来,考上一个好大学,完成爷爷对他的期盼……

他早上四点半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争分读秒的读书。书是他心灵的唯一安慰,是他精神的唯一支柱。在他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他强迫着自己读书,在同学们酣睡的深夜,他还想着今天学的东西。

有一天老师挑他回答问题,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紧张地冒汗,紧张地打哆嗦,他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很多同学都笑了起来,满堂地大笑了起来。他头上冒冷汗,手紧紧的握着,周围的世界除了那刺耳的笑声,其它都恍惚了,他呆如木鸡地站在座位上……。

后来他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当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抖动,当他惊慌地说出一个字来,似乎有很多眼睛看着他,在嘲笑他,他更加惊慌,更加没办法张口……。

他一定很早很早就整夜的做噩梦,只是他不记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梦中的天空成了红色,家乡的河流也成了红色,还有那少年大声地笑着……,那笑声让他恐惧,就像在耳边环绕这一样。他用手指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用棉花塞住耳朵。他自己的牙齿也不受自己的控制,上面的牙齿紧紧咬合着下面的牙齿,似乎颌骨都要断掉……

为了学习成绩,为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不得不加倍努力,不得不驱动沉重疲惫的脑子,分秒必争的学习……每个考试前,他都用冰一样的水洗头,让他脑子能暂时的清醒,暂时的应对考试。可事实上他脑子还是那么疲惫,那么的混沌。

花儿在路边绽放着,他却视而不见;阳光温暖地照在他身上,他依旧寒冷;河边的水清澈地流淌着,他的眼神却混浊不清。

他十四岁那年,在阳光与黑暗的边缘徘徊着,在生命的尽头与非尽头徘徊着……

他在沙滩上走着,夕阳下的河水安安静静,几只野鸭子打破了冬的沉闷。

他最后又想到了母亲。

他记忆里一个关于母亲的画面。他手指头的血喷出来,母亲死死地按着他的手指头,抱着他慌张地跑着,他指头上的血染红了母亲白色的袖子……他隐约地记得母亲有黑油油的长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脸颊。

“你们都去哪里了?你们究竟去哪里了呀…………”

他问天空,天空只是永恒的沉默;他问大地,大地却不言不语地哭了。

…………

他已长成了一个壮硕的青少年,他已习惯和痛苦为伴,和孤独做兄弟。在高三的教室里他仍旧没日没夜的忙碌着学习,为考大学做着准备。

是那些书籍挽救了他,是书中那些传奇故事,那些无所畏惧的人,是那些对生命充满了无限热爱的人,感动了他,让他从黑暗的地狱里走了出来。

那些感动他的人有少年时挑着行李求学的***;有《金色的鱼钩》里照顾他人牺牲自己的老班长;有《最后一课》里学校被普鲁士占领,还想着学法语的小弗朗士;有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的保尔?柯察金;有在海边朗诵《沙与沫》的纪伯伦;还有写着让生如夏花之绚烂的泰戈尔,以及那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的‘老人’……

他看了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他发现自己的眼睛还不如瞎子,对明媚的阳光视若不见;自己的耳朵和聋子一样,听不到鸟叫、风吹的声音。

而自己还是个双目双耳都健全的人呀!他开始惭愧起来,无比惭愧起来。

当他了解到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承受着比他还要多千倍万倍的苦难,还能那么热爱世界的时候。

他开始嘲笑自己的意志力,嘲笑自己就是个懦夫,自己总是为自己那么一点困难自艾自怜,怨天尤人。

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这么决绝:要么好好活着,要么就痛痛快快跳到白河里去。

他开始思考自己,改变自己……

他学着放松自己,放松自己的灵魂。他潜在清澈的水底一丝不动,抑制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他轻轻摆动自己的手臂,让自己的身体随着流水游动。在这水里,他的心就像停止了一般,他的身体如流动的沙子,随着流水轻轻翻动。有一次岸上割草的大叔看到他在水里飘荡,以为他呛水了,一下就扎到河里去救他,结果他伸出一个憋得通红的脸来,那大叔被吓了一跳,就像看到水鬼一般。

他尝试着在众人面前说话,尝试着在讲台上演讲,一次不行,就两次……;他尝试着不再敏感,不在怕别人的嘲笑,有时候他甚至自己出自己的丑,他故意在课堂上把物理学家“亨利”大声叫成“享利”,引得老师和同学们哄堂大笑;他为磨练着自己的意志力,在下雪的冬天,穿着个短裤到操场上跑步,同学们被骇住了——这人真脑子进水了,装逼也不是这么装的;他甚至在家乡,冬天冷得刺骨的河里游泳,村里的人无比惊讶的看着,觉得他脑子真得了癔病,啥都不怕;他在村里的槐树下,在人最多的时候,他故意拿出一本李白的诗集,大声洪亮的朗诵出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村里不谙世事的人说他就是个“圣人蛋”、“信球货”,有点学问就天天“装逼装蒜”。

他突然觉得那些闲言碎语没那么可怕——是以前自己把自己吓死了,甚至那些闲言碎语还别有风味,很有乐趣。

别人笑他的时候,他也哈哈大笑几声,吓得那些人噤若寒蝉,不寒而栗——他终于明白了,泰戈尔说的,你大笑时,世界便怕了你。

他体会到了“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格言的含义。

他从每个精彩故事里,都看到了“热爱”这个词语,他思考着什么是热爱——热爱就是一种“信仰”,一种全身心的投入,一种忘我的精神,也是一种兴趣,是人活着的动力。

他尝试着去爱,做个有爱心的人,做个爱世界的人。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都是那些曾经关怀他的人,爱他的人,给了他生活的希望。

霞姐给他那几个光溜溜的野鸭蛋,给他编的小草篮子;在大雨天,他在河边钓鱼,全身都湿了,军子哥拿着一把雨伞到河边来找他;在夏日的晚上,他正口干舌燥,一个同学带给他一个酸甜的冰棍;有一次他的手在被蛇咬伤了,他害怕极了以为要中毒了,他跑到同村伙伴家里,伙伴的的父亲海叔,给他清理伤口,帮他包扎,不断地安慰他说,这不是毒蛇;还有爷爷,小学里每天放学,都是在那槐树下等着他,正当他肚子咕咕叫时,爷从袋子里给他拿出两个香喷喷的烧饼……。

他要做那样的人,那样能给别人带来温暖的人,他不愿意再封闭了,那样下去就变成和父亲一样冰冷的人了。

他想着父亲冷血抽他的样子,他宁死也不要做那样的人,他甚至越来越可怜父亲了,觉得他是个比他可怜多的人,他父亲连什么是“爱”都不懂。

他去帮助别人,每天帮助值日生扫地抹桌,他甚至连公共走道——清洁工应该扫的地方,也忍不住去扫上几下——有的同学嘲讽他,你这样搞,清洁工就失业了;他帮助那些生病的学生洗碗、打饭,甚至连洗衣服这些事情他也包了;他帮助村里一个七十岁的老奶奶挑水做饭,老奶奶说他是活菩萨转世,说得他头皮发麻,浑身发痒;在家里有流浪汉来讨饭,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饭给他倒半碗,这样不至于让父亲有意见,那流浪汉毫不客气的给他磕了一个头,他有点愧不敢当,赶紧给流浪汉也磕一个头来;甚至在村里,他看到谁家的猪跑到地里吃麦苗,他也要拿着个大棍子,威武地把猪赶到人家家门口。

“你这娃,吃海水长大的,管这么宽呀!”村里养猪的怂着他说。

他看了一本欧.亨利的幽默小说——那幽默诙谐的语言,那啼笑皆非的故事,让他如获至宝,他如痴如醉地吸收起来。

他在这本书里找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贫困自嘲的影子,他在这本书里找到了生活的一个法宝——灰色幽默,这成了以后他对抗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最好的武器。

他说话开始幽默风趣,开始侃侃而谈,开始引经据典,开始如涛涛江水之不绝。了解他的两个同学,开始崇拜他,甚至在别的班里也有了好几个忠于他的粉丝,这几个粉丝每天都痴迷的听他的高谈阔论。

他终于有了满足感,甚至后来每年他都被当选班长,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支持,他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真的考上了大学,还是一个不错的大学。到了大学,过了刚开始的热血沸腾,他有些失落了,

这大学又是一个新的环境,他以前建立起的圈子又荡然无存了,他不得不别扭的说着普通话,和天南地地北的人沟通。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有达到圣人的高度,他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他看不惯别人在宿舍里抽烟喝酒;他看不惯宿舍里一关灯,就开始聊情聊色;他不喜欢别人懒懒散散不去锻炼;他不喜欢有钱学生奢侈的生活,穿着几千块的衣服,去消费一次就顶上他一年的花销;他也不喜欢那种松散的学习氛围,想学就学,想玩就玩的日子。

他在高中所建立起来的优越感,在这里荡然无存了。他在高中所接受的“分分都是学生的命根”和大学里“过了六十就万岁”,完全是两个概念,分考的得高与低,似乎也不疼不痒,无关紧要了。

他又开始迷惑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的理想是为那些吃不饱饭的穷苦人服务,但讽刺的是班里只有他一个人吃不饱饭。

他一旦无所事事的时候,那种莫名的悲伤和失落感就开始死灰复燃了。

“我真它妈是属骆驼的,驮重不驮轻!”他又开始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瓜子。

可他真不是圣人,风筝一旦松了线,似乎就乱飞了,没有目地的狂飞了,最后搞不好还栽在阴沟里。就像狄更斯《双城记》中的马内特医生,关了门才能做鞋,你要打开门他就做不了鞋了。

就这个时候他在网上认识了那个叫“”菁菁的女孩,他又有了高谈阔论的对象,又有了他自强不息故事的倾听者。他青春的热血又燃烧起来,他把未来的美好生活憧憬都和这女孩关联起来。

…………

冷冷的北风,夹杂着些许的雨点打在他脸上,天已经有些黑了。

他醒过来。

“他妈的又开始自怨自艾了,还是男子汉吗?不是说过流血不流泪吗?不是要选择坚强吗?被那富小子刺激几句你就受不了,你还说要笑着吃尽天下苦,你也真太可笑了!”

他想起许默,想起许默的纯真善良,想起许默对他的温柔关心,想着他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的事情,想起他掉进湖里她为他掉的眼泪……。

难道她只想和我做最好的朋友吗?绝对不会!

他开始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相信她一定是爱着他的——赵天成给他看的只能代表曾经,不代表现在。

“我要跟她表白,让她抉择。”他笑了一下,迈开双脚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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