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举心里想走了,但又觉得现在立即走不好,坐得有点尴尬,心里使劲想话题,吭哧了半天,仿佛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正色问道:“上次我看范厂长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啥事?有事你尽管说。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最讲义气了!人活在世上,要没点义气,枉活一世!你说是不是?”
范怀桓重重地点头,说:“高厅长咋说来!和我的心思一模一样!我这个人还有点眼力来,高厅长我没看错!我就是冲高厅长这一点来的!要不,我们以前谁也不认识谁,我巴结高厅长干啥?”高举说:“那当然!”范怀桓高兴,端起茶杯说:“高厅长,我们以茶代酒,为我们的认识、为高厅长早日上任,干一杯!”高举响应,说:“好!为我们的友谊、为我们成为好朋友,干!”
两只茶杯碰到一起时,发出了差不多要破裂的脆响,还没喝,却听门口一个妙丽的声音笑起来。高举一转脸,门口站着个身材匀柔娇软的妙女人。黑色精澳毛线织的高领软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各个部位的线条。胸前的凸起部,别着枚招眼的玫瑰红胸针,不知是为了把男人们的目光吸引到那里去,还是给向那个部位注目的男人们一个借口。头发没烫,直溜溜地梳在脑后。使得她的头部有了一种柔和的曲线,别致得异常惹眼。裤子和鞋高举没敢往下看,只拿眼睛的余光瞄了瞄,觉得她仿佛不是站着,而是像气球一样要飘未飘地停着,似乎脚下并未着力,只要用手指尖儿轻轻从脚心一挑,她就会哎呀呀笑叫着飘起来。哎呀,那个妙丽!加上脸上迷人的神态,再加上妙妙的身材,俏俏的打扮和梦幻般的气味,便铸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间于仙和妖之间的气,叫人一见之下,就不由得要屏住呼吸。
高举在心里惊呼:女人!这才是女人!
那女人见高举举着茶杯发呆,娇笑一下,柳条般轻轻一摆,一扭一扭过来了。还没到跟前,高举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她轻轻甜甜地送来一笑,香喷喷地说:“这是高厅长吧?”说时眼光迷迷地在高举的脸上心上划过一个仿佛带了香味的柔弧,“范厂长,你可怠慢贵客了!高厅长来了,你还不好好地请高厅长吃顿饭,怎么用清茶待客呀!”
“这是姜姒瓶同志。”范怀桓一直悄悄盯着高举,见他有些不知所措,介绍说,“这是姜姒瓶同志。”他不得不连说两遍。
“哦。”高举仓皇地转过脸来,尴尬地笑笑。范怀桓也笑笑:“姜姒瓶同志是咱们厂办主任,挺能干的女同志。——以后还要靠高厅长多多关照。”
“啊啊,那一定,一定。”高举说,同时朝范怀桓和姜姒瓶点点头。
“那我可提前谢谢高厅长了!”姜姒瓶故意笑着说,脸上的表情明着告诉你,她不相信,只是逢场作戏说说笑话而已。
范怀桓接过去说:“姒瓶倒提醒我了,是应该好好请高厅长吃顿饭。工厂太忙,一忙起来就把别的都忘了。姒瓶你安排一下。——高厅长今天有空吗?”
高举嘴里支吾,说不必了不必了,都是自己人,客气啥。范怀桓便冲姜姒瓶一点头,说:“那你安排吧。”又转脸向高举,“我们姜姒瓶同志是个很能干的女同志。凡事只要交给她,你就不用再管了,保准让你满意!”高举瞄一眼姜姒瓶,说:“那是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哦,”范怀桓说,“姒瓶啊,咱们高厅长的孩子,不想在学校浪费时间了,想在实践中锻炼锻炼。我想给咱们要来,让先在厂办干着,以后再想办法调整。高厅长看你……同意不同意?”高举说:“……哎,这……不好意思。你看我还没来呢,就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姜姒瓶说:“高厅长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正愁没人才,高厅长的孩子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可是盼都盼不着啊!——高厅长,那可就一言为定了!不许反悔!”她说着,将又细嫩又白软水葱儿似的小手指伸给高举要拉钩,高举喜得嘴裂了老大,和她过了一下电。
高举嘴里呜里呜噜一阵,似乎是在表示他的不好意思。范怀桓便嘱咐姜姒瓶,说高厅长的孩子来了怎么怎么办,姜姒瓶听着点头。安顿完,范怀桓把一份文件交给姜姒瓶,姜姒瓶冲高举一笑,亲切地叫“高厅长”,点头说“晚上见”,拿着文件花瓣儿漂水一样流走了。
送礼不在轻重
范怀桓这才关上门,坐到高举近旁的沙发里,倾着身子低声问:“高厅长,你别怪我多管闲事。上次我想问个啥话呢,就是高厅长的任命,文为什么到现在还不下?除了牛廷华作梗外,省上是不是——这是我胡猜——再没有啥麻烦吧?”高举的心怦怦直跳,但要安慰自己,同时也安定范怀桓,摇头说:“没有。省上已经通过了的,再不会有啥麻烦。省常委会可不是儿戏,他谁本事再大,还能推翻省常委会的决定,不是开玩笑!”
范怀桓沉思着微微点头,说:“那就好。要没别的麻烦,能不能通过省上哪个领导催一下?”高举想了想,说:“我和闵书记关系非常好。我给闵书记说过,闵书记说没关系,不要急。”范怀桓说:“闵书记当然不急,急的是咱们。”他向沙发背上一靠,“闵书记那里,高厅长你……”他看高举一眼,“高厅长,我这个人直,不会说话,说错了你不要见怪。我想说啥呢,就是闵书记那里,高厅长每次去,是空手还是……”
“呃——,”高举虽然觉得范怀桓是朋友了,但似乎还不到什么话都可以谈的程度,“闵书记那个人挺直的,从来都不收礼,谁的都不收。”“哦——,”范怀桓觉得了,点点头,“高厅长,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咱们不给领导送礼,那是违法的事儿,不能干。但是,还得有点联络感情的东西。比如前些年,有的人给领导送花;现在有的人送宠物什么的。咱们不行贿,但感情还得联络。你说是不是,高厅长?”
高举嘴里又呜噜开了,范怀桓听不清,但他已经掌握了规律,就是每当高举心里愿意但又不好明说时,嘴里就打呜噜。便问:“闵书记有什么爱好?”高举想了想,摇摇头,口齿清楚地说:“没有。闵书记那个人真的挺直的,不收别人的东西。弄不好还挨骂呢。”范怀桓道:“他家里人呢?”高举想起了秦玉婷的话,说:“闵书记爱人说过,叫我到粮食厅后,给她搞点麦胚。我还没去,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是个啥东西。”
“麦胚……”范怀桓摇头,“那不值钱!一斤麦胚才七八块钱,你给她十斤她就得吃几个月。——哦,高厅长要不要?那个东西还不在一般的面粉厂里,在专用粉生产厂。我和他们顾厂长挺熟的,完了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叫他给你那里送上两份,一份高厅长给闵书记,一份高厅长叫家里人尝尝。那不算啥的!——还有没有其他爱好?”高举忽然想起了“淘淘”,说:“哦,闵书记爱人养着一条狗。不过,我看她那条狗不是个东西,恐怕值不了几个钱。我都看不上!”
范怀桓眼睛一亮,说:“哦——!狗。我知道了。送礼不在轻重,关键在于投缘。”
迷药般的女人
晚上,范怀桓在常相思酒楼招待高举,姜姒瓶作陪。她换了衣服,淡淡地化了妆,比白天更俏丽了,高举又喝了点酒,灯光朦胧,醉眼迷离,恍如梦中。喝到十二点,高举已有了七八分酒,忽然用拳砸桌子,说:“唉——,他妈的。咱们这大半辈子,白活了!”范怀桓见高举喝大了,和姜姒瓶一对眼,姜姒瓶结账,范怀桓出去叫了辆出租车,把高举送到家交给杜银花才离去。
高举心里惦着姜姒瓶,第二天魂儿仿佛还没回来,不论在单位还是回到家,她的身影总在眼前绕。他眼一闭,她就笑眯眯地来到跟前,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啊!别人的笑,都是笑在脸上,笑和脸不分离,人走了,笑也就带走了;而姜姒瓶的笑,仿佛吐出的香雾或花苞,人走了,笑却留给了你。她的话,也与别人不同。别人的话,都是从嘴里出来一股气,进入你的耳中,随后就没了;而姜姒瓶说的话,虽也是从嘴里出来的,却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舌尖儿一枚一枚顶出来的,不是一股气,而是一枚枚又圆又嫩又滑又甜精灵似的荔枝或龙眼,从她那个仿佛涂了蜜的软软甜甜的唇间递出来,不经过耳朵,而是直接喂进你的嘴里,先让你香甜得满身酥软,然后顽皮地一骨碌滚下肚去,在肚子里还要撒撒娇撒撒欢不安分地蹦唱一阵才慢慢儿地心甘情愿地被你消化,把那股娇甜化到全身每个细胞里,逗得你每个细胞都乐呵呵地要笑出声儿来……那笑,那话,似乎都有股邪乎劲儿,并不来势凶猛地闹,而是静静地悄悄地笑呵呵地往你心里渗,让你觉着很舒服,觉得在享受美味和无限风情,迷迷糊糊就上了瘾。
哦,这个迷药般的女人!
杜银花见高举发呆,以为病了,伸手要试他的头。高举一见她那一身腻肉和肥得变了形的盆地脸,仿佛姜姒瓶正在旁用讥笑的眼神看他,羞臊加上厌恶,眉头攒了个疙瘩,摆着手连说:“去去去去!一边儿待着去!再不要惹人心烦!”
杜银花关心他倒讨了个没趣,心里的气便咕嘟嘟往上冒,但她忍着,只剜他一眼,嘟囔着去做饭。她在池子里洗手,顺便擤了下鼻子,高举在里面听到了,隔屋喊着骂道:“你也讲点卫生着,鼻子(鼻涕)就往水池子里擤,你脏不脏!你还叫人咋吃饭!真是!”喊完了,还低声骂了句“脏猪!”杜银花听了,又窝了一肚子气。
饭熟了,杜银花气还未消,只拿餐具出气,碗碟在案板、餐桌上叮当直响,气哼哼地喊:“饭熟了,你嚼不嚼?”
高举过来用餐,见杜银花已嘟着脸自己先吃上了,便有些不舒服。再加上他眼里心里都是姜姒瓶的影子,比得看她哪儿都不顺眼。杜银花的头是烫了的,但没怎么收拾,她脸大,一烫发,头显得更大,一蓬茅草似的;身子又壮,坐那里,不像个女人,倒像蹾着一粗袋软肉。高举看得心里难受,说:“你哟,也该减一减肥了,还吃!——唉,减也白减!你那个身材,减成柴棍子也就那个样了!”
这是故意挑刺儿了。杜银花忍着,只顾吃,却不知味儿。高举还不罢休,继续说:“你再看你那个头,烫得那个难看样儿!唉,叫我咋说你呢!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就……唉——!”杜银花“咚”一声,把碗蹾到桌上,嘴上粘着饭渣子咆哮:“你看上你哪个婊子妈了?你看上了你跟着去!我本来就不配你!”
两人不吃饭,隔着桌子吵了起来。杜银花发现高举兜里鼓鼓的,伸手按一下,眼睛睁大得怕人,说:“那三千块钱你是不是没还人家?”高举一呃,随即说:“我忘了,又不是不还。咋啦!”杜银花还瞪他,说:“那五千呢?”高举心里发虚,嘴上强硬,说:“该还谁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少!”杜银花瞪着他说:“好,我就看着你,你,你,你要是有鬼心眼子,你就小心着!”幸好小笙回来,才把两人劝开,但关系却越来越僵。
高举先将钱放办公室里,后担心人发现,又拿储蓄所存了,将存单偷偷拿回家,裹在一只没洗的臭袜子里,藏在他的衣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