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高举来说，这一年仿佛特别不顺，七月过了，小凡高考又落了榜。高举的气儿还没缓顺，杜银花的父亲又病危。杜银花哭得眼泪鼻涕直往衣襟上掉，让高举想办法给找个便车，怕去晚了见不上最后一面。高举心里堵得慌，他的厅长还在空中悬着，有什么办法可想！思之再三，只有再找范厂长。他心里直打鼓，人家还认不认他这个厅长？上次那五千块钱还没还人家，也不好开口啊。可没其他办法，只好厚着脸打电话。电话一通，他紧攒着的心一下松开了，那边意外地热情，说用车没问题，还要不要帮什么忙，钱够不够。高举想这位厂长真是善解人意，说不要小车，有个客货两用就行了。那边坚持要派小车，高举坚决不要，最后范厂长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客货两用吧。
放下电话，高举满心舒畅，人家还认他这个未任命的厅长，不仅认，还非常尊敬，这个厂长够朋友！心里想着，以后到粮食厅去，得好好关照关照。
一会儿，范厂长来了。他满脸肃穆，仿佛遇上了国悼日，一进门，用沉重的语气问：“老人的病怎么样？什么病？在哪个医院？山区的医院不行，是不是接到这里来？”说着，掏出一个信封就往杜银花手里塞，说：“这是三千块钱，你先用着，要不够，咱们再想办法。老人病了可是大事，花钱了不得呀！”
杜银花坚决不收，高举也客套说：“不行，这钱说啥也不能要。上次借的五千还没还呢，咋能再拿。”范厂长说：“哎，这话就见外了！谁还没个难处。那几个小钱还提他干啥！高厅长将来来了，我们还都指靠高厅长呢，那算啥！”见杜银花态度坚决，把目光投向高举，不由分说，强硬地塞到高举兜里。高举假意推辞了一下，装着很无奈的样子说：“也好，一事不烦二主，也是事儿急，我们没来得及筹备，那我就拿上先用。将来和那五千一起还。”杜银花是个老实人，心里感激，无话可说。
高举一迭连声地喊儿子倒茶。小凡腻他爸表演的成分太大，不说话，把两个塑料壳空暖瓶提起放下，放下又提起的示范给在场的人看，高举不好意思地嘟囔，呵斥儿子快烧。范厂长连忙摇手说不喝不喝，他刚出来，还喝什么茶！
范怀桓是扬州人，个头不高，脸儿黄黄的，初看似乎很年轻，但眼角已有鱼尾纹。一见面，就知道他是个精明人，穿得干净体面，人显得精神、庄重。这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上任不到两年，就使粮机厂扭亏为盈。然而，一次偶然的放纵却把他拖进了万丈深渊。那是他路过澳门，想放松一下，便进了赌场，先也只是觉得好玩，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一阵儿就把身上的几千块钱输光了。他有个不服输的性格，取了出差的钱又来赌，很快又输得精光。还不服气，又借了同伴的钱赌，又输光了。那一次，他输了十几万。他还不服气，出去收账，又拿了客户的五十万货款去赌，结果又输光了。这次，他头上冒汗了，想翻本，又借钱赌，结果又扔进了海里。就这么借了赌，赌了输，输了借，等清醒过来，四百三十万元没影儿了。那都是公款啊，厂子属微利企业，要堵上这个窟窿可不容易。何况欠了债，缺少周转资金，恶性循环，越走越艰难了。这事他还瞒着，只有他的情人姜姒瓶知道。两人商量，在国内已经没他们的好儿了，就想弄一笔钱，跑到国外去。想来想去，只有抵押工厂贷款一条路子，却被牛廷华卡着，不能如愿。正想在厅里另找一个保护伞，刚好高举找上了门。他心中暗喜，便把赌注都往高举身上押。
高举让他坐，他屁股刚触到沙发，就感到有根弹簧歪了，但他一点也不表现出来。见小凡帮他妈收拾东西，没事人似的问高举，孩子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高举嘴里支吾，不好意思说儿子没考上大学，只说是要和他妈一块儿去看外公。
范怀桓来这里前早就打听清楚了，见高举不好意思说，也不点破，说：“高厅长的孩子聪明，叫好好念书。不过，高厅长，我说句高厅长也许不爱听的话，我对孩子上大学兴趣不大！人的工作能力是在社会上锻炼出来的，不是大学里教出来的。现在咱们的教育制度不行，把孩子都培养成工具了！高分低能，有的孩子上了大学反而啥都不会干了！所以，我说孩子上不上大学，都扯蛋！没啥意思！”
听人夸能力损大学，高举心里顺随，连忙响应，说：“就是。历史上当大官的，没念书的多着呢！”范怀桓继续说：“高厅长，我给你这儿留一句话，也可能没有用，不过就是我的一点心。啥话呢？就是万一将来孩子没考好，或者孩子不想上大学了，想找个工作锻炼锻炼，高厅长可要记着我们厂！我也知道高厅长的路子宽，我们那样的小厂子不愿去，不过，小厂子也有小厂子的好处。我们厂，是我说了算。高厅长想往哪个岗位上安排，啥心都不用操，只要高厅长一个电话！——好不好？”
高举心里好感激，这可真是瞌睡遇了枕头。他路子宽什么呀，一个副厅的帽子到现在还在空中悬着，新地方去不了，老地方没人理，他还正为小凡的事苦恼呢。他握住范怀桓的手说：“哎约，谢谢范厂长。我还正为这事发愁呢，等他们从老家回来，就去找你。”范怀桓说：“没问题没问题，这是你高厅长看得起我。”
高举觉得有义务也关心一下对方，不知道范怀桓已经离婚，儿子跟前妻走了，还学样儿回问他孩子现在在哪里，学习一定很好吧。范怀桓嘴里支吾，只说“咳，不能提……”马上转移话题，以欣赏的眼光端详小凡，称赞小凡身材好，还想着外公，有孝心，自古忠臣出孝子，一看就知道将来肯定有出息。赞完小凡，他又看紧张收拾东西的杜银花，眼神仿佛在看他婶婶，满脸都是关切之情。高举一边催杜银花赶快，歉意地嘟囔说女人干什么事就是啰唆；一边磨时间和范怀桓扯些他并不关心的厂里效益怎样的闲话。范怀桓的屁股被那根歪弹簧硌得难受，见杜银花的提包有一点拉链没拉严，借机起身去帮着拉了下，回来往旁边坐了坐，才躲过了那个捣蛋的小东西。
高举无话找话，说没想到范厂长会来。范怀桓把身子一直，解释说：“哎，我就这么个人！高厅长你现在可能还不太了解，以后你就知道了。高厅长知道我上次为什么不来，这次却来了？”高举不知怎么回答。范怀桓点点头，接着说：“上次，高厅长的厅长刚批了，正是要上任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要来，明显就是我来巴结厅长来了，对不对？所以我不来！今天我为啥又来了？”他顿一顿，“因为高厅长的厅长到现在没有下文！有的人已经放出话来了——谁说的我就不说了，高厅长将来到粮食厅去就知道了，有的人千方百计要挡住高厅长，到处给高厅长散布谣言——说高厅长的厅长不行了！这话我听了很生气！行与不行，那是省委说了算，不是你张三李四说了算，不能按你张三李四的意愿办！你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你在你的职权范围内说，职权范围内是你说了算；省委的事，也是你说了算？我就不信你的牛皮就真的那么大！再说了，行也好，不行也好，我认的是高厅长这个人，不是高厅长的官，对不对？我是认准了你高厅长是个人！有才能！有水平！够朋友！我是认准了这几条才和你高厅长交往的，不是因为谁今天是厅长，我来巴结。谁明天不是厅长了，我在他屁股上踢一脚。我不是那种人！我这个人，只要看准了人，是朋友，我就交！我不管谁是不是什么官！‘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官是要换的，人是不变的！高厅长是明白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高举也分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但这话他爱听，而且，人家确实做得让你脚趾头缝里都舒服，还能说什么？他把能想到的赞美高尚人格和咒骂无耻小人的话夹杂着说了一通，还觉不够表达他对范厂长的感激，又辅之以动作，把范厂长放在大腿上的手拍了拍，亲切得仿佛结拜的把兄弟。范怀桓感受到了高举的信任和亲近，稍稍向高举身边靠了靠，略倾倾身子，低声说：“高厅长，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
一句话未完，杜银花收拾完了东西，擦着脸上的热汗，歉意地笑着说：“哎呀完了！赶快走赶快走！”范怀桓只好止住话题，抢着给杜银花提提包。高举平时是不给老婆、儿子提东西的，这阵儿见范厂长要提，他也抢，几个人推推让让，同时都下楼去。
到楼下，高举才发现，下面停着两辆车，一辆客货两用，一辆他上次坐过的小轿车。范怀桓回身问高举：“厅长，坐哪一个？客货两用也行，小车也行，只要你一句话。我说小车便当些，比客货两用也稳。”高举坚持说客货两用就行了。看时，杜银花已拉着小凡钻进了客货两用车。范怀桓只好很无奈地笑着说：“我是争不过高厅长啊！”
妙女人
杜银花很快就回来了。父亲并没有发展到不堪设想的地步，只是虚惊一场。她本可以在家多住些日子，可坐了人家的车，不能耽搁。她心里过意不去，硬让高举随车去给范厂长说一说，道个谢。那三千块钱她一分没花，原样儿带回来了，让高举把那五千添够一起还了。高举嘴里支吾，说：“不着急，等等再说。”杜银花生了气，说：“借人家的钱不还，还等什么！”高举不想和她争，说好吧，将钱装兜里走了。
一见面，范怀桓根本不给高举说道谢话的机会，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又是问话，好像把车的事早忘了。高举好不容易找个空子，刚说了一句“范厂长，你看你这次又派车……”范怀桓就把话接过去了，说：“不说了！不说了！高厅长，我这个人，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是敬你才这么做的！要是旁人，他求我都没门儿！这话再不说了，好不好，高厅长？”
高举只好说：“好好好，再不说了，再不说了。”说着，把杜银花给的三千元掏出来放桌上，说：“这三千块我先还你；那五千我上次急用，花了几个，还没凑齐，凑齐了马上也就还了。”
范怀桓不说话，绕过桌子将钱塞高举口袋里，按着他的手压着嗓子低声说：“再不要提！再不要提！高厅长，你这是打我的脸呢！这两个小钱……”话未完，进来一个人批条子，他打住不说了，送暗号似的一按高举，悄摇一下手，绕过桌子去接待来人。高举怕有什么妨碍，就没再吭气。
那人走了，高举又要掏钱，范怀桓忙又过来按住，脸色又凝重又无奈地说：“高厅长，你咋这么见外！这是借给高厅长暂解燃眉之急的，又不是我贿赂厅长，厅长将来转过手来还我行不行？你现在这么急急忙忙的，你叫我心里咋过得去！”高举见他说得诚恳，要掏钱的手慢慢松了劲，不好意思地说：“范厂长，这，这太不好意思了……”范怀桓已经从他手上感知了他的态度，站起给高举茶杯里添水，说：“高厅长真是清廉。难得！实在是难得！”高举嘴里呜噜，似乎是谦虚，又像是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