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知道,人生无处不嘘唏,人生有缘乃相聚,他和他有缘,男人和女人总有牵绊。
北京的缘,北京的绊。作息时间表上,晚饭的时间是十八点,他十七点四十进来,右手推一大箱子,瞅着他微笑,右手让箱子立起来,右手把扶手压进去,右手掏出一包烟来,右手抽出两根烟,递他一支,他含着谢意接了。四十多岁的人,做事还小伙似的,满不在乎的应付世界,显得漫不经心。就因他让右手忙碌而黑手套裹着的左手无所事事。
他想这一定是个大家高手,他这个可能小他半岁的人,只配他风淡云轻,谈笑风生。他手忙碌着,左手抓杯,右手拿盖,左手端杯,右手提壶,给他上水添茶。逢他给他倒水,依旧单手拎壶,无所用心的超然。他双手恭敬地给他点烟,他则右手压下火机开关,他得把下颌伸到他右手跟前。他不屑于给他用他的双手,是他不值得他用左手,还是他的左手就根本多余?他怀疑他不仅怀年轻气盛的狂小子心里,还潜藏大智若愚者常出人意料的类似金鸡独立般的高超技艺,说不准一定就是那武侠中一手行天下的狂徒。
他还想,当今是特别注重层次礼仪的时代,桌面上,四个菜同八道菜的待遇对象是不同的。与人相逢,有派头的都知道怎样释放热情。两手伸出,是太阳般的热忱,献给贴心且熟知的;星火半点,目飘神移,只手摇摇,适合于沧海一顾的,偶尔相遇的。况且他这二亩簿田,哪里比得上名贯天下的成都平原,那天府之国!四川的麻辣火锅遍及四方,四川的方言快成第二普通话了,中国到处的大人小孩都能来上两句“要得,要得,”;四川英雄太多了,英雄的文艺,史诗般上演。浩浩四川,当使他面前的他那底蕴也如此艰深?
“吃饭啥子时间?”
“纸上写着呢,”很不情愿地回答了他,他正准备去。
“他看看你的!”
“给。”他把日程表推给他。
还是右手,慢条斯理地看。“你啥子称呼?”
“刘。”
“刘先生,吃饭了!”他嘴里哼着他听得懂的话,依旧是右手开了包的拉链,右手取了书本里夹着的自助餐券。他收拾东西,右手扯出包里的几件衣服,放在另一张床上。他出了房间,寻思,在这标准间里,住着并不标准的两个人:这讨厌的耍一指禅的家伙……
晚上,北京南部郊区的街头与任何一座城市已没有多少显著的区别,巴洛克式样的灯火,一派耀亮。行人穿得很厚,夜风不太凉。白天,太阳还朗照,来时带的棉衣还没有使用;穿一条毛裤,一件毛衣,上身的夹克还可以应付现在的温度。街边的步行道里,人如潮涌。买了几包香烟,他蹭着步往回走。饮食店门口聚了好多人,橱窗里才出炉的烤鸭热气腾腾,此时饭饱,受不了其香诱,只看见它肥得流油。曾听说鸭子运到北京,只要做熟,便成了北京烤鸭。刚刚在宾馆指南介绍中得知,其实只有王府井的“全聚德”才代表京城烤鸭的高上水平,其余全依附了它的贵气。
风紧了,他的衣服始显出单薄来,急急往回走。
正要摸衣袋里的房卡,他和另一个同样操川腔的人谈话,就从门开着的房里传出来。他们是老乡,隔壁住着。年龄比与他同屋的这“右手提”大个二十岁的情况,压着蓝色的鸭舌帽子,褪了色的塑料架托着两只近视镜片。脸皮稀松,红里泛黑点,大片的老年斑替换了青春的不再。握他手时很绵软;个子不小,年轻时或许是一个标准的篮球运动员。不知道他手上沾的北京街头夜风的冰冷,凉着他没有。他很慈祥,自己说退休,现在专门写作,喜欢小说。
他却认为他适合写散文。人到老境的时候,无挂碍地说说年轻时忌讳而不能说的话,轻松打发掉终极趋来的郁闷,多好!他爱写小说,说明人家编写人生的兴趣还浓,生命的空间也必很大,没他自以为是的那样灰色。
小说创作的话题是他们的正在进行时。他给两只杯子里添了水,就打开一本“元曲”。临走时,他要求“右手提”帮他改一改他不久写的三万字的小说,得到欣然应承。看来他对“右手提”佩服得很,赞同连连。他没心热,只是他“右手提”还是个热心肠,改文章是个比写文章更辛苦的事,特别是动别人的文章。因而他对杂志编辑增加了先前所没有过的尊重,每一篇文章登在刊物版面上的时候,是他们做了何等不为人知的琐碎,才完成一个圆满来,不容易的。他竟然不推不拒,坦然接手修改其文。确是大家襟怀,非同他辈。
“刘先生,送本书,放在你的枕头下面了!”他抬起头,翻过枕头,果然一本,橙黄色封面。
他接着说,书是他用三年时间完成的一部农村题材的长篇,二十万字。他手中沉甸甸的。
“谢谢。”口里连着感谢,心里冲动地想“果然…”至于要求给他提提意见的客套之词,并不足上心;由于对书的热爱,使他迅即打开扉页。一叶知秋,文章的优劣,就在字里行间的子丑寅卯,便可见水深水浅。他一目十行,想洞悉“右手提”的几多能耐,就得从他的作品中寻出一点根据,牵几缕苗头。
他小小的眼睛鼓着劲往大睁。书中语言幽默,方言丰富,人物、环境细腻,没有他妻子讨厌的无聊,和落笔就耳鬓厮磨、哼哼哑哑,一味莺呻燕吟,全把临摹图谱当一世勋业的那种。他染化东升的旭日,描摹山涧鸟语,速写地头耕农,讴歌水上船夫,颂扬男女幽情,痛斥背信弃义的父母,谴责狼心狗肺的儿女……地地道道的乡村炊烟,城市红尘……他玩面团似的揉文搓字,这蛮劲,只有兰州牛肉面师傅可跟他一拼。
目下,语言叙述的手段极尽变化,表现内容方式由平面向立体,结构打破熟悉框架,天光云影中的逻辑,支离破碎的万事万物。一篇小说看下来,往往很难立即把握要义,艰涩和苦楚使大脑经受折磨。好像文学走进迷宫,需要数学的头颅计算拐弯抹角的时间,也得具备超验的思绪,把活生生的一个个人物放在大千世界中,要一遍遍再从豺狼虎豹中超度,显影。这是否就是艺术要走的精英之路,不得而知,答案在亘古不变的时空里。而传统意义上的情景与画面的作品,于他仍是不容置疑的钟爱,转而恭敬他的理由也在于此。短短的百十页,就叫人心热。他怀着至真,因而笔酣墨饱;当然,他还有他那单臂托塔的技能。常听说,优秀人物的秉性往往是峻耸的山峰伴着脚下的深谷,高处不胜其寒,低洼处可能不见天日。才气十足的,那个卢梭!
能与大师同处一室,哪怕呆一分钟,感化之功也不可小觑。巴菲特和人吃一顿饭,就是天价的单子,追逐者还要费尽周折迈过多道门坎。他不用破费,就同人中翘楚近在咫尺,算是良机,再不可看作秋天的雨,坡上的草。父辈们常讲“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可是身临其境的绝佳。
他要喝口水,小心放下书。他已沉在鼾声中。椅子上一堆衣服,他脱衣是否也用一只手?这密密实实的房子里,柔和的光消蚀了时间的刻度。他轻轻地推起小窗玻璃,请进来一股冷竣的空气,调和一下温暖的室内。太舒服的环境,是不适合于他这样人的,因而往往寻点烦恼,讨点苦吃,时时保存一点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