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泡好茶,穿好衣服在等他。他还为刚才那陌生女人的逼近而心思不宁。
“你还真快哟!不到别时就上演离情,你们……”这家伙无限快乐,想像着男人和女人通常的情景,“没心花怒放的那些事?”
他打不起好的精神。“说啥哩!”
“真没个怒放?”他期待着春华秋实的一章,从他的嘴里跌落。
他端起茶,咽下一大口,茶叶就趴在杯壁上了,好像要回到茶树上去。“还是说说你今晚要他去海淀的事吧!”
他收起继续玩笑的心思,郑重地说:“你见到的他那老乡,他的文章二等奖嘛!奖杯在手里爱得不得了,舍不得放下。吃饭的时候,跌在饭厅的地板上……快七十的人啦,精神可嘉!他自己讲:‘这是他一生获得的最高荣耀,可以让儿孙刻在墓碑上’。”
他心不在焉,睡意如滴。这时又有敲门声,却是他的老乡,正说着的。
“他那篇稿子你改得很好,他要向你学习。”他一进来就坐下,开场白让他心里咯噔。下来他的断断续续、欲言不爽的话语分明是忌惮他的在场。可是这晚点时刻,他不会再去哪里,累了。
“他尽力了,最后以你的意见为准哦!”人际间的客套始终像饭菜里少不了的盐巴!
“他的那件事,你……”他的老乡话到嘴边,挂住了,目光从他睡的床沿刷过;又在逼他,他装木头。
“右手提”抱歉地说:“兄弟,对不住了,卫生间搁一会子。”
得给“右手提”给面子。他去卫生间,门没关死。他们的话他精神十足地听了,睡意一下子全无。为了听得更明白,他像死在卫生间,无声无息,好让他一吐为快,立马走人。
“钱交给了没有?”他老乡的声音。
“交了,在给您赶制。这是收据。不过,那人说他的活挺多。”
“只要快,他可再给他加钱。”
“你得有这个准备哦,”(他领会了他转告给的话。)
“放心,没得事。”老乡有不计成本的意志,随之一声哽咽,“他一辈子……”他保留了一怀未出口的戚音。
“莫哭嘛,难过啥子嘛,芝麻大点儿事。”他说着隔岸的话。可他是体察过沉重了的,这沙子里的玻璃!——就让人不可思议地失魂落魄,范进中举也没见其人掉点滴泪呀!
好不容易,他老乡走了,他从卫生间出来,一时的无赖结束了。他右手搭在他肩上,没说什么,又将手拿下来;他沉重的面部表情,没有了刚才玩男笑女时的畅快。
他关切地问他:“你伤心了?”他没有跟着他的话来,只说道:“你脸转过去,他想洗个澡。”他开始脱衣服,他顺从地把身子转向窗玻璃。窗帘没拉,对面的客房里也隔三差五地亮着。他看到他坐在床上的影子,也看到他脱衣服。“都是男人同室,‘脸转过去’是什么意思?”忌讳的强调加速忌讳的秘密瓦解。他在玻璃中坐着,他在玻璃中动着。好奇心最终涉猎了心惊肉跳的活景:赤条条、白啦啦的肌肉,只一条胳膊,不对称的另一面就是林子里断茬的树桩,光秃秃的;他一下恐怖起来,欲回身,终究没敢过去,恍恍中看他进了澡间,一阵凄冷布满了房间。
他脱下的一堆衣服里没什么异样,可包里露出一只吓人的僵硬的手,肤色同他的衣服相差无几,是灰白色的。一只黑手套慵懒地卧在一堆衣服中。怯惧中他才清醒过来,这不是玩具,是假肢!唉,自己却无聊地在心里嘀咕了他那么多时的“右手提”,……现在该叫他“维纳斯”了!说不上这是幽默,还是冷漠?但决不是侮辱和亵渎。可他,活生生的,就在眼前。那尊名声赫赫的断臂像,真的美吗?此刻,他难以置信。约莫半小时,他出现在玻璃中,他猛的紧闭双眼,头埋在书页中。
“莫见怪,他没告诉你,他是残疾人。”浴池里出来的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老乡走后一刻的阴郁,全被他浸在水池里流了。他赶走他看出的惊诧,和着他的旋律,轻松起来,玩笑口气:“他能不能称呼您‘维纳斯’大哥?”
“当然可以嘛,没啥子不可以的,早有人叫过了。”他点起烟,烟圈悠扬,冉冉腾腾。
“老乡的眼泪提起他的同情,人一生……”他说话时,阴郁爬上眉间。
他没劝他“节哀”,并为他的成果叫好。他坦言:四肢健全、眼明耳亮的多少人无事忙地打发日月,而你——却积累起了巨大的精神硕果。他送给大家的《山弯儿女》,和包里带的六十多万字的小说打印稿,出版社的作者简介里提到的四本散文选集,还有电视剧本和地方戏剧,他的著述已超过二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