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双脚站在我肩膀上,蹲坐在我头发上,她的身体没有重量的,只是裙子不时在我眼前飘,弄得我眼前云山雾罩的。芸姐她们又挤进闺房,黑压压一群假冒的美人鱼。
芸姐说:
“我说含羞啊,桑勇士不过是个流落民间的伤兵,你怎么这么看重他?你不是还有个夏什么的偏将追你吗?他的官阶可高多了,又是名门正派,正规教育,赋都会写,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在想什么。”
我说:
“也就气味相投吧,他听得懂我的洞箫,我听得懂他的胡笛,他的心思我懂,我的心思就不想让他知道,让他这个猴子知道五指山,不知道五指山上有道符。”
大家哄笑一阵,我说:
“我和夏育是另一回事。他有几斤几两我门清。他熬资历升上去的,起先靠父祖余荫谋了个督粮官的工作,和战场浴血搏杀隔了一个斤斗云。他做的是文职,风度翩翩,写往来公文什么的,写那么篇把赋,惟手熟耳,还写不出新意,这种庸人天宫一抓一大把,我家和他家是世交了,自从私塾读书就认识,我对他提不起兴趣。小桑怎么说呢,我对他期望太高,他处处让我失望,让我天天生气,可是他笛子吹得好听,我就原谅他了。要不是会吹几曲,早就不理他了。”
正说间,桃花姐过来了,后面跟着杨梅这个跟屁虫。杨梅一脸的青春痘,脸蛋圆圆的特像半青不红的杨梅。桃花姐说:
“怎么挤得密密麻麻的?没一个帮我忙的,废物一群。快把篆香点起来,杨梅,你把子非鱼搬到神案上去,让神明做证,让乡亲们做证。含羞,桑勇士要你指定曲目呢。”
我说:
“由他自选好了,乐器不拘,只要那头鱼听他的曲子,跳到神案上,我就教他一样本事,要是鱼不肯跳出来,叫他把笛子砸烂,我自去嫁人,省得大家烦恼。”
杨梅笑兮兮地对子非鱼说:
“子非鱼啊子非鱼,你快乐吗?”
子非鱼说:
“我不快乐,因为没人吹笛子给我听,没听笛子我睡不着。”
杨梅说:
“马上有位帅哥会吹笛子给你听啊,治疗你的神经衰弱。不过,你喜欢听什么曲儿呀?”
子非鱼说:
“你快乐吗?”
杨梅说:
“我的俺答罕快死掉了,我快乐个屁!”
子非鱼说:
“他为什么会死掉?”
杨梅说:
“他不知道吹什么曲儿你才肯从甑子里跳出来,所以快死掉了。”
子非鱼说:
“你问他傍晚什么时候最快乐,子非鱼和他一样快乐。”
杨梅高高兴兴地捧着广口甑到神案去了,他的俺答罕会吹笛子给七彩斑斓的子非鱼听,让它跳出广口甑。
桃花姐站在院子的神案前,恭恭敬敬地燃起篆香,说:
“神仙们!鬼神们!乡亲们!今天我们来到这里,将要见证一个伟大的奇迹,这么一头鱼,将听乐器的指挥,在乐曲结束前跳出广口甑,而吹奏乐器的主人,将获得一项立足仙界的本领作奖赏。桑勇士,考验你勇气和智慧的时刻到来了,如果乐曲结束你无法让子非鱼跳出广口甑,祝含羞小姐请你砸烂你的乐器,她自去嫁人,双方再无瓜葛。”
观众里发出了一阵惊叹,谁都知道子非鱼一千年才出一对,有缘才能捕到,这种鱼会说话,会问神仙快乐吗,被问的神仙如果不快乐,往往一口气上不来,被这种鱼的话活活噎死。
这边闺房里鸦雀无声,我的卧房里真像海底世界,众多仙女围聚在我身边,而我正在等待一瓶让我痛不欲生而可以劈开双腿跳舞以打动王子的毒药,让他橘瓣似的双唇在我嘴上留下深切的一吻。
那个海底巫婆,就是桃花姐。
乐曲响起,是那么舒缓亲切,不疾不徐,像春天屋梁下一对泥窝里的燕子在对梳羽毛。
玫瑰说:
“是景教乐曲,《回家》,萨克斯风,他在招呼你回家,这男人有点意思。”
乐曲不疾不徐,像傍晚犁田累了一天的牛迈着疲惫的脚步,然而目光坚定地望着家的方向。那里有一个舒适的牛栏,打扫得干干净净,那里有铡得整整齐齐的干草,那里有一盆犒劳它的香甜的掺盐的稀粥,那里有主人对它辛劳的赞美,主人还不辞劳苦帮它捉虫子,扇风使它凉快。啊,回家。
乐曲不疾不徐,像是一个踱着方步的小吏准备明天休沐。所有的公事已经告一段落,所有的上司的臭骂已经抛到脑后,而囊中羞涩使他不敢奢望青楼。
回家吧,即使家中的妻子蓬头垢面,为家用不足而焦头烂额。他即使再无能,也能得到一句简单的问候,听得到儿女的娇啼或欢叫,而对他的前程焦虑不已的老父亲,不愿见到他的脸,已经躲到巷口走象棋。
回家吧,家才是仙界的基石,家才是一切情感的中心,家里的人再吵闹,也是汪洋里同船的神仙,理应共抗风雨。
《回家》。
无名的温馨笼罩在桑家院子里,淡粉色的月光照在窗台上已经那碗冷凝的汤饼上,露出的几坨猪油渣就像是冰洋里凝固的蓬莱仙境,黄油油地透着昏黄色的灯火……
观众哄闹起来:
“跳出来了!鱼跳出来了!”
那头子非鱼已经跳到神案上,腮盖一张一合,犹如孔明扇来回摇。
桑勇士的卧房门打开了,一群小伙子欢呼着跑出来,拨旺篝火,重新载歌载舞。
这里的昙花叫得最响亮,她的裙子老是盖住我的眼睛,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桃花姐急冲冲地跑过来,对我说:
“喂,含羞,鱼跳出来了,你准备教他什么?”
我说:
“我还没想好,你让别的仙女救个场,我和玫瑰商量一下。”
桃花姐说:
“昙花,你怎么那么调皮,下来,下来,你的裙子老是遮住含羞的脸,现在你先上场,跳嫦娥的广袖舞,我们讨论一下教桑勇士什么。”
昙花的身形缓悠悠地从我肩膀上漫游下来,飘悠悠地到了院子中心,和菊花交头接耳。
菊花大声说:
“现在,我们欢迎昙花小姐为我们带来一段精彩的表演,嫦娥的代表作品:广袖舞。”
寂寞昙花舒广袖,吴刚无情乱砍树。昙花的身形真是美妙,浓烟滚滚,一忽儿旋转,一忽儿飞身而起,头颅几乎碰到月亮。
桃花姐说:
“你准备教他什么?”
我说:
“算术。我会用洞箫声告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