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
我挥一挥衣袖,仿景泰蓝封皮的檀木茶匣自动打开,那套定窑粉彩的茶具平平起飞,落入匣盒,茶壶茶杯茶夹茶滤茶刷茶舀纷纷各就各位,悄无声息。我的玉女剑已经在剑囊里稳妥安睡,我的铜镜已经被荷花打烂。我的衣帽绣鞋已经打包,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案的手帕,已经扔进马厩,被仇恨的马又咬又踩,变成烂泥。
我的呼吸一如既往地平稳,就像我为他做最后一顿早餐的炊烟一样平稳。我的笑嫣仍然在窗棂上荡漾,犹如那帘蜀锦飘云纹的窗帘在窗棂上荡漾一样。
我的洞箫声仍然在卧室里震荡折返,犹如我当初为修仙事业奋斗的誓言一样在卧室里震荡折返。碧纱橱里残存着显示那抹魅惑男神的胭脂味,薰衣草的香味渐散,就像我听不懂他的笛音后渐散的那颗心。
阳光正好,好得像那个遥远得像童年往事般阳光灿烂的下午,阳光像琥珀一样凝固在他的脸上,汗水冲刷着那层琥珀,犹如融化后琥珀泪滴一样挂在他的下巴上,他长长的眼睫毛像是涂上了一层金粉。
从那一刻起我爱上了他,他就是我心中的金童。他对我予取予求,我从不拒绝,仿佛我是未经背叛的杜十娘,和他这个被两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李甲幸福地回到了桑家。
我和他就像葬礼上纸糊的那对宫殿里的金童玉女刍灵,等待被烧成灰烬的结局。
我累了,我对他模糊得像晨雾般的态度失望透顶,就像杜十娘对出卖自己的负心汉失望透顶一样。
我要叫爸爸来,把这里夷为平地。
他去桑园捆枯枝了。
我挥一挥衣袖,门在我的重拳下发出爆竹般的声音。桌子上有一张桦树皮,画着荷花的全身像。我取来剪刀,戳破了画像上两个秋水盈盈的眼珠子,铰去她唇边那条狐狸精的唇线。
你休想美了。
我找出自己的所有画像,这里那里,抽屉里,窗棂上,屋顶,甲胄,床板,门后,还有一张他藏在头盔上,伪装成盔帘布。
我把所有画搬出来,满地的蚕茧就像煮沸的荷花身躯,被踩进烂泥里。
就着桑枝的余烬,我开始烧自己的画像。
阳光正好。
小小的火苗像是透明的心,热烈,含混,像是含混不清的梵语发音。火焰高了,像是挥手告别欢送的手势,我把自己的心暖着无生命的桦树皮,桦树皮卷起来了,像是要努力包裹什么似的。
我的歪着头的,我的张嘴笑的,我的举剑的,我的洗衣服的,我的采桑叶的,我的画眉的,我的大卫思索状的,我的盛装全身像。
桦树皮努力包裹着什么,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就像他从哪里来那么严肃。
一张脸焦了,白了,化为灰烬,还有另外一张,就像私塾先生的八股作文题,层出不穷。
飞腾起的灰烬像些黑色的蝴蝶,在阳光下漫舞,悄寂无声地下落,湮灭在倾斜的茧锅中,湮灭在万花山庄透明的锅状结界下,犹如洗衣服不经意飘起来的皂胰子泡泡,承受不住阳光的摧残,破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我被烧焦后绝望扭曲的气息。
永别了,那张琥珀融化后我递上绣着自己真身的手帕的脸。
永别了,那个让我稳妥安心几乎要睡着的背。
永别了
永别了,我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竹哥那一袭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远远地立定,就像是伯夷被烧死那个山坡第一年春天冒出的孤零零的一柱蕨苗。他的语调像炊烟那么平稳:
“祝小姐……又是何苦呢。”
我回到卧房,那张我偷来的桦树皮已经在我的头颅的重压下变成一张烧得过熟的卜筮用龟甲,我的头像支离破碎,就像桑勇士支离破碎的记忆。
梳妆台的所有盒子自动弹开了,那个裹了碎帛的祖母绿不再闪光了,就像听说要被加刑的五指山下的孙悟空那么无精打采。有很多次,我在等那个男说那个字,那么这个祖母绿一定会欢快地闪耀起七彩的光芒。
可是,我等空了。
他没说那个字。
我要走了,也许会有另外一个男人愿意把那个字说出来,这个祖母绿放射出七彩光华的时候,我一定会比吃了子非鱼更快乐。
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一朵,两朵,三朵,四五六七八九朵……天空下起了暴烈的花瓣雨,无数的莲台漂浮而来,莲台上的花瓣倏忽绽放,倏忽寂灭,天空中梵音阵阵,铙钹齐响,就像那些桂花树上的铃铛一样震天响,我没有等来期待的那首《百鸟朝凤》,没有爱。
没有爱,我在仙界的存在毫无意义。
我招来几只小蝶使,把朵云轩信笺托付给它们,只告诉几个要好的朋友,让她们转告桑勇士。
我背了行囊,路过桑勇士的卧房,把那双做好的半筒马皮靴甩到他的床铺。爱穿不穿,送给杨梅那双我心疼了老半天。
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
天空中暴烈的花瓣雨永无休止,就像我暴烈的泪滴永无休止。他的身形像一只暮归的大鸟从桂花丛中掠过,震荡起桂花欢快的铃铛声,震破我的耳膜。
竹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我走到大街上,软绵绵一地雨后带翅膀的蚁尸。
生活哪有什么花瓣雨,全是破碎衣服上的跳蚤,一地的蚁尸。
蚁尸铺在街上,犹如在街上铺了一层经年未用已经发黄的棉被。
我踏着厚重的棉被往前走,街上零零落落地开着些店铺,犹如忘川上零零落落的渔火。行人大都慌慌张张,好像和猫不期而遇的老鼠。
厚重的蚁尸散发出青草的气息,硌吱硌吱响,像嚼炒黄豆的声音,像鼓锤滑打鼓钉的声音,像箭雨的声音。
到得东庄门,我的泪已经止住了,犹如桑勇士在马槽下的血已经凝固。只剩下一排混乱和空虚,就像空虚的庄门。
一排拒马拦在我面前,几个面孔黝黑的昆仑奴拦住我:
“请出示您的腰牌。”
腰牌?
一个面孔黝黑的昆仑奴说:
“没有庄主亲自签发的腰牌,我无权放您出庄,请向庄主申请,办好腰牌再来。”
我气得想骂我后妈,这些雇佣兵,真不是仙。
真不是仙人。
我就像菜市场临收市的蔫菜叶一样,无人理睬,等待什么?我进退都没了主意。背上背包越来越沉,压迫着我的思考能力。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连庄都出不去。
我要找爸爸。
这时,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