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伯伯的房间里有特别的味道,老年男性体臭味,混合着麻黄味,薄荷的清凉味,还有甘草的甜香。特别是一股皂胰子气味,很像鹦鹉带毛在锅里煮得半熟的气味。
小华佗和竹哥在那里。
小华佗说:
“用尽办法都不退烧……又没有冰块。”
见了我,说:
“祝姑娘,小桑说你有办法退烧。”
我说:
“我又没学过医,怎么知道退烧?”
小华佗说:
“把手放在他的额头试试。”
小华佗又说:
“你一定要救他,要不然我就找不到朋友走象棋了。”
他倒没提钱的事,和竹哥桑勇士在厨房吃吃喝喝,吆喝一阵走了。
我把手放在桑伯伯头上,三天后,烧退了。
我走出桑伯伯的房间,在厨房里,看到桑勇士坐在灶膛前,手抓住一块木炭,写写画画的。
他的脸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头发蓬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更像一个英勇的救火队员,火势令他焦头烂额,无能为力。
吃饭的时候,他把一串钥匙推到我面前:
“桑家这条船要沉了,现在你来当船长。”
他用命令的语气,仿佛是在命令马队冲锋。
我问:
“你欠竹哥多少钱?”
他说:
“你别管。”
说完头仰在椅子背上睡着了。
我在灶台上找到了盐,却找不到醋。
打开谷仓清点,原来桑伯伯只储备两个人的粮食,那个男人意外到来,还出现了一匹马。
三个人过冬就需要一千斤麦子,至少三百斤料豆,如果请雇工给桑园除草,粮食要加倍。
此外这匹马的草料一天二十斤,干草需要两千斤储备,不然冬天会饿死。
一斤料豆四文钱,一石麦子三百多文铜钱,这些要三贯三。
这马还要马甲,十二贯,要钉四个马掌,一百多文。
至少需要二十贯铜钱。
而他只能靠借债度日。
我到桑园去给他送饭,他舍不得请雇工,却叫上杨梅给他帮忙除草。只管饭。杨梅也入了府兵籍,买不起马,只能当步卒,立功机会渺茫得很。
他们说说笑笑,杨梅却穿着我做的那双马皮靴。
桑伯伯的诊费药费欠着小华佗的,没着没落的。
这个桑勇士倒好,一吃完饭就躺倒睡,我想听《百鸟朝凤》,至少听了心里舒坦,可他再也不吹了。
倒是那匹马经常来串门,用蹄子挠我的卧房门,像老鼠啃木板。
我打开门,看见马头伸进来探头探脑的,就说:
“本小姐闺房,未经许可,擅入者斩!”
马说:
“我是来讨水喝的。我的主人巴许诺给我一个马槽,至今无影无踪,我哭都没地儿哭。祝小姐,你那天的梅花水真好喝!还有没有?”
我说:
“都被你鲸吞了,还问我讨!你呀你,白糟蹋了。”
那头马眼巴巴地盯着我的桌上,那有一壶茶。
马说:
“那是什么?”
我说:
“那是菊花姐用去年霜降落在菊花瓣上的霜熬煮出来的菊花茶,你喝了也尝不出滋味来。”
马说:
“我一个客人,你连杯茶水都不肯请么?”
我说:
“好吧,别说我小气。张开嘴。”
我拿了根干净的毛笔蘸了菊花茶,点在马舌头上。
马的舌头卷了卷,说:
“有点意思。”
正在这时,竹哥和桑勇士抬了一个新马槽进来。那头马对马槽左欣赏右欣赏,最后冒出一句:
“倒是可以放下一个婴儿。”
我对马说:
“请你注意措辞,你是在亵渎神灵。”
“”
“”
一阵乌云从天边飘过,桑勇士看着那阵乌云,脸上浮现出紧张的表情,脑后的鳞片隐隐发光,两只耳朵一张一翕,就像蝴蝶站在花朵上吸蜜时一张一翕。他似乎在凝神谛听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打了一阵雷,一滴雨也没下。
乌云飘走了。
下午他继续去除草,我看他够累的,就想去他的卧房,帮他把衣服拿出来洗一洗。
门虚掩着,我挥了挥衣袖,门轴发出酸楚的支丫声,让人牙根发酸,如同吃了梅子一般。我迈步进入室内,他的汗味清晰可见,犹如煮了一锅鸭汤飘浮在最上面的那层荤油般清晰可见。
没什么特别的,行军被叠得四四方方,如同豆腐块。甲胄已经生锈,如同地瓜花蒙上一层黄尘。几件来不及洗的胡服堆在墙角。他连一把剑都没有,头盔上的璎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汗味在枕头上尤其清晰,犹如那层黄色鸭油。我忍不住把头趴伏在枕头上,想像他并排躺在一起,用手爱抚我的脸庞……少顷,我对自己邪恶的念头感到惊惶失措,如同初潮来临时我感到惊惶失措一般。
那种羞耻感总是弥散不去,仿佛万花山庄的结界从天塌陷,结结实实把我包裹起来,让我陷入无法呼吸的境地。
他的脏衣服也许还有挂在门后吧,我把转门过来,门轴发出酸楚的声音,如同父亲沉重的叹息。
没有脏衣服,只有一张桦树皮钉在门后,用木炭画着一个少女的头像。一双似蹙非蹙烟柳眉,两只顾盼流转星辉目,尖下巴,双环倭堕髻,这嘴角紧抿,显露出一种坚毅的神色。我每天都在铜镜里见到这张脸。
这是素描笔法,据我所知,天庭没有这种美术,只有水墨和粉彩。只有和天庭大不相同的景教才用这种笔法写生。
景教在天庭有一个特别的坊区,景教徒集中居住在一起,方便礼拜。那么他是景教徒吗?为什么会去当兵,还当上了将军?
他是怎么来到忘川的呢?
无数疑问在我脑海飞舞,如同春天无数翅膀在万花山庄的天空中飞舞一样。
我退后一点,仔细欣赏那张素描。笔法冼练娴熟,干净利落,尤其是嘴角紧抿的坚毅神情特别传神,显示作画者敏锐的洞察力。我对于丹青并无研究,但是画的是我,就觉得这些画好可爱。
他为什么画我的头像,还挂在这里?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更多的我的头像,有的是歪着头的,有些是张嘴笑的,有的是生气时怒目的,有些是沉思模样的,有些是低头含笑的,有些是我在画妆的,甚至有我描唇线的时候的。还有几张是漫画夸张的,无一例外地,嘴角那抹唇线极为传神。
天花板上挂着我的像,窗棂上方有我的像,床单下的床板也隐匿着我的像。他画这些干什么?甲胄里还藏着几张桦树皮,仍然是我的画像。
这个男人与天庭肯定有关系,但是我的法力是进不了南天门的,我无法去调查。
我把一切恢复原状,只把他的衣服拿去洗。
他的衣服气味和皂胰子的气味争斗着,最终阳光的气味遮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