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多鸟。
起先,是黄鹂在柳树之间散布小道消息,凤凰快涅槃啦,快去看啦,五百年一遇,还不要门票。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成千上万的鸟儿知道凤凰要在凤凰台上架起火堆把自己烧死,认识不认识的鸟都来了。
伯劳,斑鸠,灰尾喜鹊,领鹊嘴鸦,杜鹃,燕鹊,孔雀,海鸥,军舰鸟,涯沙雁,巨嘴鸟,凤眼莲,猎隼,秃鹰,海东青,红衣主教,鸫鸟,麻雀,鹭鸶,海鹦,金刚鹦鹉,琴鸟,渡渡鸟,乌鸦,燕子,扑拉拉全部起飞,前往观礼。飞过高山,飞过大海,飞过丘陵,飞过河流,飞过草原,飞过沼泽,飞过千年古塔的尖顶,来到凤凰台。
凤凰台上已经架起了柴火堆,硫磺的气息扑面而来,黑炭也准备好了,只需一个火折子。
凤凰坐在柴火堆上,犹如孙权劝阿瞒坐在柴火堆上。它的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脖颈上火山口一样的毛囊。尾羽零星吊着几根,就像撕破的布条挂在衣服下摆上一样。
火腾空而起,把凤凰最后几根毛烧光,随后凤凰的身子慢慢变色,由白转黄。油脂溢出表皮,犹如火山熔岩缓慢溢出火山口。突然,凤凰发出一声暴唳,从火焰的腰肢里脱胎而出,一飞冲天。羽毛华美,金光闪耀,翅翼飘逸有力……
这是笛中名曲《百鸟朝凤》。
那个男人吹的。
我听出了那些拍马屁的意思。
那头马说:
“含羞,还是你来当家吧,男人当家不靠谱,如果桑老爷子不肯,那我就把他打我头颅的事告诉庄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
“你们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又不是谁的媳妇。你先杀了我好了。”
我冲着吹笛子的人喊:
“你别吹啦,没盐我不会去煮饭!还是想办法弄钱去给你的马买副笼头吧,一出门就会咬人,德性。”
我仍旧往蚕室走去,那男人欲言又止,又怕我赶,只在门口徘徊,就像是一个找不到地狱门而无法转世投胎的孤魂野鬼。
我不理他,让他去抓耳挠腮,让他偷看我的太真沟,我恨死他了。
我暗暗咒他死,暗暗拔剑在手,想象着一剑刺穿他的心脏,他的心脏有个透明窟窿,从前面可以看到后面那头太监马,就像我从窗户纸用唾沫濡湿后我偷看到的一样。
他的心脏呢,慢慢渗出血来,就像他的赤脚被荆棘刺破他随手拔出来一样。
他竟然不看我的嘴唇。有很多次,我想像自己的嘴唇触碰到他的嘴唇是什么滋味,甚至想像到趴在枕头上偷笑……那一定和吃子非鱼差不多,鲜得让人舌头打结,头顶冒出云雾来,有如一圈佛光。
他是贼,偷去了我的心,但是对失主站在他面前直接无视,连一个感激的表情都没有,他还想得寸进尺!
嚣张跋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还有他的马!他竟然卖掉那双半筒皮马靴换了付马镫!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做出这么一双皮马靴!他宁愿和那个说话唾沫星子满天飞的太监睡觉!也不嫌那马汗味那么酸。
桑叶架子上的桑叶有些蔫了,蔫了好,我灰心了。我们像是水磨房里的那两个石椎,一个往上,一个往下,凑不到一块去。
我蔫了,我萎了,我那颗心快枯干了,快被塞进灶膛了,快化成青烟了,快要变成没盐的果子狸肉了,他还对我看都不看一眼。他是恶棍。
蚕宝宝们心急慌忙,脚上拖了丝,就像穿了鞋带断掉的夹趾草鞋,就像院子里那个男人的狼狈样。
我把春天用过的的纸盒搭在匾上,做成茧山,蚕宝宝心急慌忙,就往盒子里钻,就像放学后玩耍过迟听到妈妈喊吃饭时急急忙忙往家钻的饥饿顽童。
蠕蠕的虫迅速吐出丝把自己缠绕包围起来,它要歇息了。它累了,它为这个男人操碎了心,用错了情,别人却毫不领情,还当我是骡马市场上掠夺而来的异族女子,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无耻。
他恶棍。
他流氓。
他混蛋。
他良心让蚕宝宝吃了。蚕宝宝还能吐诗,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张嘴就命令我拿斧头。
我真想用斧头劈死他。大不了女子修仙学校再蹲五百年。
可是他笛子吹得那么好听,且看他还有没有曲目,就是我的肩膀被他摸过,我也没把自己肩膀劈掉,是吧?
那场大暴雨已经无影无踪,但是我的心开始滴血。
就不应该碰上他。碰上哪个都好,就算碰上太监马,喝了我的梅花水还会称赞一句好喝。身后的脚步声蹀蹀躞躞,就像是犹豫着是不是问妈妈讨糖果吃而又蛀牙太多被妈妈严厉训斥过的小童。
窗棂间射进的阳光溅在地上,犹如一块快毛边模糊的金砖。我甚至能听到阳光的声音,铿铿响如金砖互击。
蚕茧大丰收。
我计划着给自己一件大红石榴裙,做两支金步摇,可以的话打个手镯,再不傻瓜让桑伯伯送给紫姑了。紫姑人并不讨厌,但是这种事情名声很臭,我最好离她远点。桑伯伯跟本不是他老公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打滚。
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这个男人在我身后晃来晃去,肯定没安好心,我得防着点。
蚕宝宝渐渐安静了,蚕室安静下来,我的心没人吃了,枯萎在哪里,无人闻问,像是市场临收市没有卖出去的菜叶子,无人理睬。
那个男人不敢进蚕室的门,只远远地说:
“我爹病得不轻,你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