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细细碎碎的往事，就像是许多细细碎碎的哑语。
我用哑语对桑勇士说：
我去回香酒店吃鱼生，酬谢胭脂老师和樱花妹妹，菊花，栗树花大娘，曼陀罗花，山茶花，杜鹃花几个姐妹，你去出席？
桑勇士用哑语说：
不去。
我用哑语说：
为什么？她们营救过你，你理应出席致谢，向每一位恩人敬酒，否则你如此不识恩义，必遭唾骂。
桑勇士用哑语说：
我嫌臊得慌。我的额头有块四四方方的金箔，我是注定饿死的，我宁愿呆在桑家，免得被嘲笑。
我用哑语说：
可是你额头上的金箔早已消失了呀！连泥水匠额头上的金箔都已经消失了，你是劳动人民的儿子，谁敢嘲笑你。
桑勇士用哑语说：
金箔贴在我的心里！谁不知道我是你养的小白脸，跟你出门被指指戳戳的，真难受。
我用哑语说：
好吧，你自卑！你已经自卑到了无地自容的程度！可是你知道庄里怎么看待你的吗？你是武状元！真刀真枪的武状元！
崇拜你，想结识你的女神仙，可以排满半条街！我只是众多崇拜者中的一员！我想为你吹一辈子的排箫，就怕你听厌了。你不去，我的排箫吹给谁听？
桑勇士用哑语说：
去……但是不能和你走在一起。我爹不允许。他说你是地主婆，我是劳动人民，身份不同，影响太坏。再说庄主不允许……荷花就是榜样。这对大家都好。
我用哑语说：
好吧，我在巷口等你，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在巷口，我说：
“你越来越胆小了。”
桑勇士说：
“没办法的。现实太烦恼。我的笛子还被没收，我爹嫌吵。他是老顽固，已经不可理喻。我们在这里活着，不太像活着，倒像是一场梦。我想回天宫，回到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去。”
我说：
“你长大了……会考虑事情了。总要熬到你取得仙籍为止……你脸上没有金箔，但是心里有。你的心事就是梗在你胸腔的金箔。”
桑勇士说：
“那片金箔堵得我心里发慌……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现实比梦幻还痛苦，我们要去哪里？哪里才有幸福？未来又会怎样？
世间事，瞬息万变，我没想到还会活着回来，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的荣耀，而且，你还愿意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即使我的过往多么荒唐。”
我说：
“你只是一时任性罢了，我也曾经想背弃你，但是无论我绣布上画出何种图案，总是绣不出来，要么被烧毁，要么无法起针，那么，我只能继续爱你，直至生命的尽头。”
桑勇士说：
“哎……你救了我的性命，还接纳了我微贱的心，不离不弃……连顽石都会感动到落泪。我有什么好说的，只希望得到命运的眷顾，我会努力的。”
我说：
“好吧。其实你不要把整个山庄的神仙都视为敌人。仁义的神仙永远占大多数。你知道感恩就好啦。这个你戴在额头上，遮盖住有金箔的地方，这会让你的心里会好过一点。”
桑勇士说：
“这是什么？玉？”
我说：
“这是贾宝玉出家后遗弃在雪地上的通灵宝玉，被乞丐捡拾到潘家园坊售卖，本姑娘买了来，换个系带，可灵验了。
这个宝玉啊，我心情好时会发热，我心情不好时就会发冷。一个月还有三天，这三天绿玉会变红。
如果绿玉会变红，我呢，就不想吹洞箫了……你戴好。”
桑勇士说：
“怎么会这么奇怪，一个月有三天会变红？这是什么原因……”
我扭过头去说：
“我不告诉你。你猜吧，你猜，呵呵。”
从回香酒店回来，我们只好再次分头回家。
我冒着雨回到家，桑伯伯劈头盖脸一阵骂：
“你这妖婢！什么家务事都不做！在外面野惯了！我桑家不养闲人！那些蚕丝要不是我收，只怕被雨淋得发霉！冷锅冷灶，连份热水都喝不上！
你不就一个使唤丫头，桑家大度，没把你转卖已经是恩典了！乔张做致，天天吹洞箫，我儿子却不是听洞箫长大的！再让我听见你吹那破箫，我必砸烂了烧火！”
我忍住气，烧水热饭，伺候他吃喝。抽空去蚕室看了下，一束束丝胡乱堆放在一起，恐怕会沤烂的。我连忙把丝都摊在空匾上，一束束丝，像是一个个躺倒的无力的小人儿。
一个空匾还有干枯了的桑叶，小叶儿翻卷起来，像一个个虚握着的小拳头。
我看着发了一会儿呆。死气沉沉的蚕室，许多没摘干净的蚕茧附着在茧山上，像是特大块的紫姑家的霉豆腐。
一盘盘的蚕砂响动得像是暴雨一样，桑勇士过来帮我把蚕砂倒到木桶里，这些可以卖给药材商。
他用哑语说：
我爹又骂你了？
我用哑语说：
是啊，他没把我当人看，免费的丫环，折磨死了往乱葬岗一丢就行，他的脾气暴着呢。
桑勇士用哑语说：
怎么办？你不是永远离不开这里么？等我老爹死了才行？猴年马月。
我用哑语说：
我要想办法脱身，如果在这里熬下去，说不定我会比你爹死在前头。
我虽然里这里伺候他，却没签卖身契，人身自由，我不想伺候他了，寻个替代者就行。
只要找个愿意伺候桑伯伯的丫环，答应照顾他到老死，桑伯伯也接受，我就能脱身。
桑勇士用哑语说：
我去找里正商量一下，他有个女孩子叫七叶一枝花，也许可以代替你的工作。
我说：
好吧，你去商量一下，只是我暂时拿不出钱，需得去找找看。当初我爸爸也没说让我来的原因，也没让我谈恋爱，碰上你只是一个意外。
到了晚上，里正果然来了，几个爷们开始喝酒。
里正说：
“桑伯伯，祝小姐已经伺候您好几年了吧？”
桑伯伯说：
“她来桑家，搅出多少事来！每天和道友嘻嘻哈哈，没一点正经！修仙没有进益，至今炼气这一关都过不了，丢人现眼。狐媚我儿子，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们在谈恋爱，没那回事！”
